故都的秋 第37章 南行雜記 (2)
    這一晚的事情,說出來大家總不肯相信,但從此之後,她對我的感情,的確是劇變了。因此我也更加覺得她的可憐,所以自那時候起到年底止的兩三個月中間,我竟為她付了幾百塊錢的賬。當她身子不淨的時候,也接連在她那裡留了好幾夜宿。

    去年正月,因為一位朋友要我去幫他的忙,不得不在兵荒燎亂之際,離開北京,西車站的她的一場大哭,又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

    躺在船艙裡的棉被上,把銀弟和我中間的一場一場的悲喜劇,回想起來之後,神經愈覺得興奮,愈是睡不著了。不得已只好起來,拿了煙罐火柴,想上食堂去吸煙去。跳下了床,開門出來,在門外的通路上,卻巧又遇見了那位很像銀弟的廣東姑娘。我因為正在回憶之後,突然見了她的形象,照耀在電燈光裡,心裡忽而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竟瞪了兩眼,呆呆的站住了。她看了我的奇怪的樣子,也好像很詫異似的站住了腳。這時候幸虧同船者都已睡盡,沒有人看見;而我也於一分鐘之內,回復了意識,便不慌不忙的走過她的身邊,對她問了一聲:「還沒有睡麼?」就上食堂去吸煙去。

    從上海出發之後第四天的早晨,聽說是已經過了汕頭,也許今天晚上可以進虎門的。船客的臉上,都現出一種希望的表情來;天也放晴,「突克」上的人聲也嘈雜起來了。

    這一次的航海,總算還好,風浪不十分大,路上也沒有遇著強盜,而今天所走的地方,已經是安全地帶了。在「突克」的左旁,一位廣東的老商人,一邊拿了望遠鏡在望海邊的島嶼,一邊很努力的用了普通話對我說了一段話。

    太陽忽隱忽現,海風還是微微的拂上面來,我們究竟向南走了幾千里路,原是誰也說不清楚;可是緯度的變遷的證明,從我們的換了裌衣之後,還覺得悶熱的事實上找得出來,所以我也不知不覺的對那老商人說:

    「老先生,我們已經接觸了南國的風光了!」

    吃了早午飯,又在「突克」上和那老商人站立了一回,看看遠處的島嶼海岸,也沒有什麼不同的變化,我就回到了艙裡去享受午睡。大約是幾天來運動不足,消化不良的緣故,頭一擱下枕,就作了許多亂夢。夢見了去年在北京德國病院裡死的一位朋友;夢見了兩月前頭,在故鄉和我要好的那個女人,又夢見了幾回哥哥和我吵鬧的情形;最後又夢見我自家在一家酒店門口發怔,因為這酒家櫃上,一盤一盤陳列著在賣的儘是煮熟了的人頭和人的上半身。

    午後三點多鐘,睡醒之後,又上「突克」去看了一次,四面的景色,還是和午前一樣,問問同伴,說要明天午後,才得到廣州。幸而這時候那廣東姑娘出來了,和她不即不離的說了幾句極普通的話,覺得旅愁又減少於一點。這一晚和前幾晚一樣,看了幾頁小說,吸了幾枝煙,想了些前後錯雜的事情,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船到虎門外,等領港的到來,慢慢的駛進珠江,是在開船後第五天的午後三點多鐘;天空黯淡,細雨絲絲在下,四面的小島,遠近的漁村,水邊的綠樹,使一般船客都中心不定地跑來跑去在「突克」和艙室的中間行走;南方的風物,煞是離奇,煞是可愛!

    若在北方,這時候只是一片黃沙瘠土,空林裡總認不出一串青枝綠葉來;而這南鄉的二月,水邊山上,蒼翠欲滴的樹葉,不消再說,江岸附近的水田里,彷彿是已經在忙分秧稻的樣子。珠江江口,汊港又多,小島更伙,望南望北,看得出來的,不是嫩綠濃蔭的高樹,便是方圓整潔的農園。樹蔭下有依水傍山的瓦屋,園場裡排列著荔枝龍眼的長行,中間且有粗枝大幹,紅似相思的木棉花樹,這是夢境呢還是實際?我在船頭上竟看得發呆了。

    「美啊!這不是和日本長崎口外的風景—樣麼?」同艙的K叫著說。

    「美啊!這簡直是江南五月的清和景!」同艙的W亦受了感動。

    「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把這一幅好景致染上了憂鬱的色彩。」我也附和他們說。

    船慢慢的進了珠江,兩岸的水鄉人家的春聯和門楣上的橫額,都看得清清楚楚。前面老遠,在空濛的煙雨裡,有兩座小小的寶塔看見了。

    「那是廣州城!」

    「那是黃埔!」

    像這樣的驚喜的叫喚,時時可以聽見,而細雨還是不止,天色竟陰陰的晚了。

    吃過晚飯,再走出艙來的時候,四面已經是夜景了。遠近的灣港裡,時有幾盞明滅的漁燈看得出來,岸上人家的牆壁,還依稀可以辨認。廣州城的燈火,看得很清,可是問問船員,說到白鵝潭還有二十多里。立在黃昏的細雨裡,盡把脖子伸長,向黑暗中瞭望,也沒有什麼意思,又想回到食堂裡去吸煙,但W和K卻不願意離開「突克」。

    不知經過了幾久,輪船的輪機聲停止了。「突克」上充滿了壓人的寂靜,幾個喜歡說話的人,又受了這寂靜的威脅,不敢作聲;忽而船停住了,跑來跑去有幾個水手呼喚的聲音。輪船下舢板中的男女的聲音,也聽得出來了,四面的燈火人家,也增加了數目。艙裡的茶房,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候也站在我們的身旁,對我們說:

    「船已經到了,你們還是回艙去照料東西吧!廣東地方可不是好地方。」

    我們問他可不可以上岸去,他說晚上雇舢板危險,還不如明天早上上去的好,這一晚總算到了廣州,而仍在船上宿了一宵。

    在白鵝潭的一宿,也算是這次南行的一個紀念,總算又和那廣東姑娘同在一隻船上多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不及和那姑娘話別,我們就雇了小艇,冒雨衝上岸來了。

    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並不是名花,也並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式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餘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者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閒,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裡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雲漸漸地捲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裌襖的都市閒人,咬著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裡,上橋頭樹底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閒的聲調,微歎著互答著的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麼?一層秋雨一層涼啦!」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牆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的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Days。

    有些批評家說,中國的文人學士,尤其是詩人,都帶著很濃厚的頹廢色彩,所以中國的詩文裡,頌讚秋的文字特別的多。但外國的詩人,又何嘗不然?我雖則外國詩文念得不多,也不想開出賬來,做一篇秋的詩歌散文鈔,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詩人的集子,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總能夠看到許多關於秋的歌頌與悲啼。各著名的大詩人的長篇田園詩或四季詩裡,也總以關於秋的部分,寫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於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閉在牢獄裡的囚犯,到了秋來,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於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別呢?不過在中國,文字裡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裡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係特別深了。可是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

    南國之秋,當然是也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干,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意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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