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36章 南行雜記 (1)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裡起了風浪,飯也不能吃,僵臥在艙裡,自家倒得了一個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大約船在舟山島外的海洋裡,窗外又淒其的下雨了。半年來的變化,病狀,絕望,和一個女人的不名譽的糾葛,母親的不瞭解我的惡罵,在上海的幾個月的遊蕩。一幕一幕的過去的痕跡,很雜亂地盡在眼前交錯。

    上船前的幾天,雖則是心裡很牢落,然而實際上仍是一件事情也沒有干妥。閒下來在船艙裡這麼的一想,竟想起了許多瑣雜的事情來:

    「那一筆錢,不曉幾時才拿得出來?」

    「分配的方法,不曉有沒有對C君說清?」

    「一包火腿和茶葉,不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這樣的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後的三點多鐘。在半醒半覺的昏睡餘波裡沉浸了一回,聽見同艙的K和W在說話,並且話題逼近到自家的身上來了:

    「D不曉得怎麼樣?」K的問話。

    「叫他一聲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聲音,向我叫。

    「烏烏……烏……醒了,什麼時候了?」

    「艙裡空氣不好,我們上『突克』去換一換空氣吧!」

    K的提議,大家贊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風停了,雨也已經休止,「突克」上散坐著幾個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許多灰色的黑雲在那裡低徊。一陣一陣的大風渣沫,還時時吹上面來。濕空氣裡,只聽見那幾位同船者的雜話聲。因為是粵音,所以辨不出什麼話來,而實際上我也沒有聽取人家的說話的意思和準備。

    三人在鐵欄杆上靠了一會,K和W在笑談什麼話,我只呆呆的凝視著黯淡的海和天,動也不願意動,話也不願意說。

    正在這一個失神的當兒,背後忽兒聽見了一種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回頭來一看,卻是昨天上船的時候看見過一眼的那個廣東姑娘。她大約只有十七八歲年紀,衣服的材料雖則十分樸素,然而剪裁的式樣,卻很時髦。她的微突的兩隻近視眼,狹長的臉子,曲而且小且薄的嘴唇,梳的一條垂及腰際的辮發,不高不大的身材,並不白潔的皮膚,以及一舉一動的姿勢,簡直和北京的銀弟一樣。昨天早晨,在匆忙雜亂的中間,看見了一眼,已經覺得奇怪了,今天在這一個短距離裡,又深深地視察了一番,更覺得她和銀弟的中間,確有一道相通的氣質。在兩三年前,或者又耍弄出許多把戲來攪擾這一位可憐的姑娘的心意;但當精力消疲的此刻,竟和大病的人看見了豐美的盛饌一樣,心裡只起了一種怨恨,並不想有什麼動作。

    她手裡抱著一個週歲內外的小孩,這小孩盡在吵著,彷彿要她抱上什麼地方去的樣子。她想想沒法,也只好走近了我們的近邊,把海浪指給那小孩看。我很自然的和她說了兩句話,把小孩的一隻肥手捏了一回。小孩還是吵著不已,她又只好把他抱回艙裡去。我因為感著了微寒,也不願意在「突克」上久立,過了幾分鐘,就匆匆的跑回了船室。

    吃完了較早的晚飯,和大家談了些雜天,電燈上火的時候,窗外又淒淒的起了風雨。大家睡熟了,我因為白天三四個鐘頭的甜睡,這時候竟合不攏眼來。拿出了一本小說來讀,讀不上幾行,又覺得毫無趣味。丟了書,直躺在被裡,想來想去想了半天,覺得在這一個時候對於自家的情味最投合的,還是因那個廣東女子而惹起的銀弟的回憶。

    計算起來,在北京的三年亂雜的生活裡,比較得有一點前後的脈絡,比較得值得回憶的,還是和銀弟的一段惡姻緣。

    人生是什麼?戀愛又是什麼?年紀已經到了三十,相貌又奇醜,毅力也不足,名譽,金錢都說不上的這一個可憐的生物,有誰來和你講戀愛?在這一種絕望的狀態裡,醉悶的中間,真想不到會遇著這一個一樣飄零的銀弟!

    我曾經對什麼人都聲明過,「銀弟並不美。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若硬要說出一點好處來,那只有她的嬌小的年紀和她的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

    酒後的一次訪問,竟種下了惡根,在前年的歲暮,前後兩三個月裡,弄得我心力耗盡,一直到此刻還沒有恢復過來,全身只剩了一層瘦黃的薄皮包著的一副殘骨。

    這當然說不上是什麼戀愛,然而和平常的人肉買賣,彷彿也有點分別。啊啊,你們若要笑我的蠢,笑我的無聊,也只好由你們笑,實際上銀弟的身世是有點可同情的地方在那裡。

    她父親是鄉下的裁縫,沒出息的裁縫,本來是蘇州塘口的一個惡少年;因為姘識了她的娘,他們倆就逃到了上海,在浙江路的榮安裡開設了一間裁縫攤。當然是一間裁縫攤,並不是鋪子。在這苦中帶樂的生涯裡,銀弟生下了地。過了幾時,她父親又在上海拐了一筆錢和一個女子,大小四人就又從上海逃到了北京。拐來的那個女子,後來當然只好去當娼妓,銀弟的娘也因為男人的不德,飲上了酒,漸漸的變成了班子裡的龜婆。罪惡貫盈,她父親竟於一天嚴寒的晚上在雪窠裡醉死了。她的娘以節蓄下來的四五百塊惡錢,包了一個姑娘,勉強維持她的生活。像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銀弟也長大了。在這中間,她的娘自然不能安分守寡,和一個年輕的琴師又結成了夫婦。循環報應,並不是天理,大約是人事當然的結果;前年春天,銀弟也從「度嫁」的身份進了一步,去上捐當作了娼女。而我這前世作孽的冤鬼,也同她前後同時的浮蕩在北京城裡。

    第一次去訪問之後,她已經把我的名姓記住。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前後醉了回家,家裡的老媽子就告訴我說:「有一位姓董的,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了。」我當初摸不著頭腦,按了老媽子告訴我的號碼就打了一個回電。及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是蘼香館,我才想起了前一晚的事情,所以並沒有教他去叫銀弟講話,馬上就把接話機掛上了。

    記得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情,此後天氣一天寒似一天,國內的經濟界也因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胡同裡車馬的稀少,也是當然的結果。這中間我雖則經濟並不寬裕,然而東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為銀弟開銷的賬目,總結起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樣子。在闊人很多的北京城裡,這幾百塊錢,當然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揚,衣飾不富,經驗不足的銀弟看來,我已經是她的恩客了。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當作了一個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風刮得很利害,寒空裡黑雲飛滿,彷彿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吃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佔去了,我們只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士,從裡面一間小房間裡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面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裡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情,但她彷彿是很難為情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復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為我在吃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為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佔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鐘,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吃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姓×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裡想或者是家裡打來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裡,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吃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裡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裡坐了一個多鐘頭,接著又打了四圈牌,吃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裡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面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鐘了,妓院裡特有的那一種艷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裡宿。我只是對她笑笑,吸著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裡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裡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面。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鐘,感傷的話,一齊的發出來了:

    「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說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復,說『勿拉屋裡!』真朝碰著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過得起?……數數看,像娥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裡,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乾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裡睡好,桌上的擺鐘,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裡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鐘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

    我也輕輕的回答她說:

    「我益格沫事,已經割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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