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就是這幾塊錢,還是昨天從母親那裡寄出來的,我對於母親有什麼用處呢?我對於家庭有什麼用處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總有人會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會生他的,我完全是一個無用之人呀,我依舊是一個無用之人呀!——
急轉直下的想到了這裡,我的胸前忽覺得有一塊鐵板壓著似的難過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嚨,啊的大叫它一聲,但是把嘴張了好幾次,喉頭終放不出音來。沒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腳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進了幾步。這樣的不知走了幾分鐘,我看見一乘人力車跑上前來兜我的買賣。我不問皂白,跨上了車就坐定了。車伕問我上什麼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嚨只是和被熱鐵封鎖住的一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人力車向前面跑去,我只見許多燈火人類,和許多不能類列的物體,在我的兩旁旋轉。
「前進!前進!像這樣的前進吧!不要休止,不要停下來!」
我心裡一邊在這樣的希望,一邊卻在恨車伕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北國的微音
北國的寒宵,實在是沉悶得很,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不眠症者,更覺得春夜之長。似水的流年,過去真快,自從海船上別後,匆匆又換了年頭。以歲月計算,雖則不過隔了五個足月,然而回想起來,我同你們在上海的歷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幾百年的樣子。河畔冰開,江南草長,蟲魚鳥獸,各有陽春發動之心,而自稱為動物中之靈長,自信為人類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舊是奄奄待斃,沒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沒有雄心歡迎來日。幾日前頭,有一位日本的新聞記者,來訪我的貧居。他問我「為什麼要消沉到這個地步?」我問他「你何以不消沉,要從東城跑許多路特來訪我?」他說「是為了職務。」我又問他「你的職務,是對誰的?」他說「我的職務,是對國家,對社會的。」我說「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對國家,對社會的。
現在世上的國家是什麼?社會是什麼?尤其是我們中國?」他的來訪的目的,本來是為問我對於日本對華文化事業的意見如何,中國將來的教育方針如何的,——他之所以來訪者,一則因為我在某校裡教書,二則因為我在日本住過十多年,或者對於某種事項,略有心得的緣故——後來聽了我這一段詭辯,他也把職務丟開,談了許多無關緊要的閒話走了。他走之後,我一個人銜了紙煙想想,覺得人類社會的許多事情,畢竟是庸人自擾。什麼國富兵強,什麼和平共樂,都是一班野獸,於飽食之餘,在暖夢裡織出來的回文錦字。
像我這樣的生性,在我這樣的境遇下的閒人,更有什麼可想,什麼可做呢?寫到這裡我又想起T君批評我的話來了,他說「某書的作者,嘲世罵俗,卻落得一個牢騷派的美名」。實在我想T君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人若把我們的那些淺薄無聊的「徒然草」合在一處,加上一個牢騷派的名目,思欲抹殺而厭鄙之,倒反便宜了我們。因為我們的那些東西,本來是同身上的積垢,口中的吐氣一樣,不期然而然的發生表現出來的,哪裡配稱作牢騷,更哪裡配稱作派呢?我讀到《歧路》,沫若,覺得你對於自家的藝術的虛視——這虛視兩字,我也不知道妥當不妥當,或者用懷疑兩字比較得的切吧——也和我一樣。不錯不錯,我這封信,是從友人宴會席上回來,讀了《歧路》之後,拿起筆來寫的。我寫這一封信的動機,原是想和你們談談我對於《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覺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真真實在的,只有你說的「淒切的孤單」,倒是我們人類從生到死味覺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實味。就是京滬報章上,為了金錢或者想建築自家的名譽的緣故,在那裡含了敵意,做文章攻擊你的人,我仔細替他們一想,覺得他們也在感著這淒切的孤獨。唯其感到孤獨,所以他們只好做些文章來賣一點金錢,或者竟犧牲了你來博一點小小的名譽,畢竟他們還是人,還是我們的同類,這「孤單」的感覺,終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們的文章裡最含惡意,攻擊你最甚的處所,便是他們的孤獨感表現得最切的地方。
名利的爭奪,欲犧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噁心,——簡單點說,就說生存競爭吧——依我看來,都是由這「孤單」的感覺催發出來的。人生的實際,既不外乎這「孤單」的感覺,那麼表現人生的藝術,當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來對於藝術的意見和評價,都和從前不同了。我覺得藝術並沒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沒有什麼特異有區別的地方。努力於藝術,獻身於藝術,也不須有特別的表現。牢牢捉住了這「孤單」的感覺,細細地玩味,由他寫成詩歌小說也好,製成音樂美術品也好,或者竟不寫在紙上,不畫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樂器上,什麼也不表現出來,只教他能夠細細的玩味這「孤單」的感覺,便是絕好的「創造」。
仿吾!這一段無聊的廢話,你看對不對?我在寫這封信之先,剛從一位朋友處的宴會回來,席上遇見了許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學家。他們都已經成了富者,現在是資本家了。我夾在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學中間,當然覺得十分的孤獨,然而看看他們挾了皮篋,奔走不寧的行動,好像他們也有些在覺得人生的孤寂的樣子。我前邊不是說過了麼?唯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們,所以我這主觀的推測,也許是錯了的。
我現在因為抱有這一種感想,所以什麼東西也寫不下來,什麼東西也不願意拿來閱讀。有時候要想玩味這「淒切的孤單」,在日斜的午後,老跑出城外去獨步。這裡城外多是黃沙的田野,有幾處也有清溪斷壁,絕似日本郊外未開闢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處。不過這裡一堆一堆的黃土小塚,和有錢的人家的白楊松樹的墳塋很多,感視少微與日本不同一點。今晚在宴會的席上,在許多鴻儒談笑的中間,我胸中的感覺,同在這樣的白楊衰草的墳地裡漫步時一樣。不過有一點我覺得比從前進步了;從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滿的朋友——實際上除你們幾個人之外,哪一個境遇比我不美滿?——相處,老要起一種感傷,有時竟會滴下淚來。
現在非但眼淚不會滴下來,並且也能如他們一樣的舉起箸來取菜,提起杯來喝酒。不過從前的那一種喜歡談話的衝動,現在沒有了。他們入座,我也就坐,他們吃菜,我也吃菜。勸我喝酒,我就喝,乾杯就乾杯。席散了,我就回來。僱車雇不著,就慢慢的在黃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車馬車,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他們從車中和我點頭,我也回點一頭。他們不點頭,我也讓他們的車子過去,橫豎是在後頭跟走幾步,他們的車子就可以老遠的上我前頭去的。所以無避入叉路上去的必要。還有一點和從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裡,他們來要求我猜拳的時候,我總笑笑,搖搖頭,舉起杯來喝一杯酒,教他們去要求坐在我下面的一個人猜。近來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過默默的走回家來坐坐,吸吸煙,倒點茶喝喝。
今晚的宴會,散得很早,我回家來吸吸煙喝喝茶,覺得還睡不著,所以又拿出了週報的《歧路》來看。沫若!大衛生的詩,實在是做得不壞,不過你的幾行詩,我也很喜歡念。你的小孩的那個兩腳沒有的洋囡,我說還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頭他們去買一個新的時候,怕又要破費幾角錢哩。
昨天一個朋友來說他讀到《歧路》,真的眼淚出了。我勸他小心些,這句話不要說出來教人家聽見,恐怕有人要說他的眼淚不值錢。他說近來他也感染了一種感傷病,不曉得怎麼的,感情好像回返小孩子時代去了。說到這裡,他忽而眼圈又紅了起來,叫了我一聲:「達夫!我……我可惜沒有錢……」我也對他呆看了半晌,後來他一句話也不說,立起身來就走,我也默默的送他出門去了。(這樣的朋友,上我這裡來的很多。他們近來知道了我的脾氣,來的時候,藝術也不談了,我的幾篇無聊的作品和週報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幾次我們真有主客兩人相對,默默而過半點鐘的時候。像這樣的Pause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滿足。因為有客人在前頭,我一時可以不被那一種獨坐時常想出來的無聊的空虛思想所侵蝕,而一邊這來客又不在言語,我的聽取對話和預備回答的那些麻煩注意可以省去。)不過,沫若!我說你那一篇《歧路》寫得很可惜,你若不寫出來,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種濃厚的孤獨感裡浸潤好幾天。現在寫出了之後,我怕你的那一種「淒切的孤單」之感,要減少了吧?
仿吾!我說你還是保守著獨身主義,不要想結婚的好!恐怕你若結了婚,一時要失掉你的這孤獨之感。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的本身。所以你若結了婚,怕一時要與藝術違離。講到這裡我怕你要反問我「那麼你們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時與藝術離異過的,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恢復了原來的孤獨罷了……
噯!噯!不知不覺,已經寫到午前三點鐘了。
仿吾!沫若!要想寫的話,是寫不完的,我遲早還是弄幾個車錢到上海來一次吧!大約我在北京打算只住到六月,暑假以後,我怎麼也要設法回浙江去實行我的鄉居的宿願。若在最近的時期中弄不到車錢,不能夠到上海來,那麼我們等六月裡再見吧!
一九二三年,三月七日午前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