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27章 一封信 (2)
    前幾個月在上海做的那一篇春夜的幻影,你們還記得麼?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近來於無聊之極,寫出來的幾篇感想不像感想小說不像小說的東西裡,還是這篇夏夜的幻想有些意義。不過當時的苦悶,沒有現在那麼強烈,所以還能用些心思在修辭結構上面。我現在才知道了,真真苦悶的時候,連歎苦的文字也做不出來的。

    夜已經深了。口外的火車,遠遠繞越西城的車輪聲,漸漸的傳了過來。我想這時候你們總應該睡了吧?若還沒有睡,啊啊,若還沒有睡,而我們還住在一起,恐怕又要上酒館去打門了呢?我一想起當時的豪氣,反而只能發生出一種羨慕之心,當時的那種悲憤,完全沒有了。人生到了這一個境地,還有什麼希望?還有什麼希望呢?

    零餘者

    「ArmamBeutel,krankamHerzen,

    SchlepptichmeinelangenTage,

    ArmutistdiegroesstePlage,

    ReichtumistdashoechsteGut.」

    不曉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這幾句詩,輕輕的在口頭念著,我兩腳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條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裡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此,實際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盡於此了。「不過令人愁悶的貧苦,何以與我這樣的有緣?使人生快樂的富裕,何以總與我絕對的不來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視著前面空處,兩腳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雖在微吟,一面於無意中又在作這些牢騷的想頭。

    是日斜的午後,殘冬的日影,大約不久也將收斂光輝了,城外一帶的空氣,彷彿要凝結攏來的樣子。視野中散在那裡的灰色的城牆,冰凍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幾叢枯曲的疏樹,都披了淡薄的斜陽,在那裡伴人的孤獨。一直前面大約在半里多路前的幾個行人,因為他們和我中間距離太遠了,在我腦裡竟不發生什麼影響。我覺得他們的幾個肉體,和散在道旁的幾家泥屋及左面遠立著的教會堂,都是一類的東西,散漫零亂,中間沒有半點聯絡,也沒有半點生氣,當然更沒有一些兒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這裡幹什麼?」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覺便輕輕的長歎了一聲。慢慢的走去,腦裡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進行;我的頭愈俯愈下了。

    ——實在我的衰退之期,來得太早了。……像這樣一個人在郊外獨步的時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著熱湯似的消化得乾乾淨淨,豈不很好麼?……回想起來,又覺得我過去二十餘年的生涯是很長的樣子……我什麼事情沒有做過?……兒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書也念了,考也考過好幾次了,哭也哭過,笑也笑過,嫖賭吃著,心裡發怒,受人欺辱,種種事情,種種行為,我都經驗過了,我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過?……等一等,讓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沒有什麼沒有經驗過的事情了,……自家死還沒有死過;啊,還有還有,我高聲罵人的事情還不曾有過,譬如氣得不得了的時候,放大了喉嚨,把敵人大罵一場的事情。就是復仇復了的時候的快感,我還沒有感得過。……啊啊!還有還有,監牢還不曾坐過,……唉,但是假使這些事情,都被我經驗過了,也有什麼?結果還不是一個空麼?……嘿嘿,嗯嗯。——到了這裡,我的思想的連續又斷了。

    袋裡無錢,心頭多恨。

    這樣無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時始盡

    啊啊,貧苦是最大的災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運。

    微微的重新念著前詩,我抬起頭來一看,覺得太陽好像往西邊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長起來了。從後面來的幾乘人力車,也慢慢的趕過了我。一邊讓他們的路,一邊我聽取了坐車的人和車伕在那裡談話的幾句斷片。他們的話題,好像是關於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羨的你們這幾個虛無主義者,你們大約是上前邊黃土坑去買快樂去的吧,我見了你們,倒恨起我自家沒有以前的生趣來了。

    一邊想一邊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覺已走到了京綏鐵路的路線上。從此偏東北的再進幾步,經過了白房子的地獄,便可順了通萬牲園的大道進西直門去的。蒼涼的暮色,從我的灰黃的周圍逼近攏來,那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陽,留不多時,我自家以為在冥想裡沉沒得不久,而四邊的急景,卻告訴我黃昏將至了。在這荒野裡的物體的影子,漸漸的散漫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微風,也有些急促的樣子,帶著一種慘傷的寒意。後面踱踱踱踱的又來了一乘空的運貨馬車,一個披著光面皮裡子的車伕,默默的斜坐在前頭車板上吃煙,我忽而感覺得天寒歲暮,好像一個人飄泊在俄國的鄉下。馬車去遠了,白房子的門外,有幾乘黑舊的人力車停在那裡。車伕大約坐在踏腳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們的影子來。我避過了白房子的地獄,從一塊高墈上的地裡,打算走上通西直門的大道上去。從這高處向四邊一望,見了凋喪零亂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種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實在不知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會,兄弟朋友,妻子父母,還有戀愛,啊呀,戀愛,戀愛,戀愛,……還有金錢,……啊啊……

    ArmutistdiegroesstePlage,

    ReichtumistdashoechsteGut。

    好詩好詩!

    Thecurfewtollstheknellofpartingday,

    Thelowingherdwindsslowlyo』erthelea,

    Theploughmanhomewardplodshiswearyway,

    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tome.1

    好詩好詩!

    Andleavestheworldtodarknessandtome.

    我的錯雜的思想,又這樣的瀰散開來了。天空高處,寒風嗚嗚的響了幾下,我俯倒了頭,盡往東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遠遠的城外河邊,有幾點燈火,看得出來,大約紫藍的天空裡,也有幾點疏星放起光來了吧?大道上斷續的有幾乘空馬車來往,車輪的踱踱踱踱的聲音,好像是空虛的人生的反響,在灰暗寂寞的空氣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幾點燈火作了目標,將走近西直門的時候,模糊隱約的我的腦裡,忽而起了一個霹靂。到這時候止,常在腦裡起伏的那些毫無系統的思想,都集中在一個中心點上,成了一個霹靂,顯現了出來。

    「我是一個真正的零餘者!」

    這就是霹靂的核心,另外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些附屬在這霹靂上的枝節而已。這樣的忽而發見了思想的中心點,以後我就用了科學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確是一個零餘者,所以對於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asuperfluousman!auseless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證據呢?這是很容易證明的……——

    這時候,我的兩隻腳已經在西直門內的大街上運轉。四邊來往的人類,究竟比城外混雜得多。天也已經昏黑,道旁的幾家破店和小攤,都點上燈了。

    ——第一……我且從遠處說起吧……第一,我對於世界是完全沒有用的。……我這樣生在這裡,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類,也不能受一點益處;反之,我死了,世界社會,也沒有一些兒損害,這是千真萬真的。……第二,且說中國吧!對於這樣混亂的中國,我竟不能製造一個炸彈,殺死一個壞人。中國生我養我,有什麼用處呢?……再縮小一點,噯,再縮小一點,第三,第三且說家庭吧!啊,對於我的家庭,我卻是個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國唸書的時候,已故的祖母聽見說我有病,就要哭得兩眼紅腫。就是半男性的母親,當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裡的時候,也急得大哭起來。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當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還好還好,我還是個有用之人。——

    想到了這裡,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個衝突。前刻發現的那個思想上的霹靂,幾乎可以取消的樣子,但遲疑了一會,我終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矛盾性。抬起頭來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體已被我搬在一條比較熱鬧的長街上行動。街路兩旁的燈火很多,來往的車輛也不少,人聲也很嘈雜,已經是真正的黃昏時候了。

    ——像這樣的時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約我總不會到市上來飄蕩的吧!在燈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兒子,一邊吻吻他的小嘴,一邊和來往廚下忙碌的她問答幾句,踱來踱去,踱去踱來,多少快樂啊!啊啊,我對於我的女人,還是一個有用之人哩!不錯不錯,前一個疑問,還沒有解決,我究竟還是一個有用之人麼?——

    這時候,我意識裡的一切周圍的印象,又消失了。我還是伏倒了頭,慢慢的在解決我的疑問: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讓我看,哦,啊,我對於家庭還是一個完全無用之人!……絲毫沒有功利主義的存心,完全沉溺於的盲目之愛的我的祖母,已經死了。母親呢?……啊啊,我讀書學術,到了現在,還不能做出一點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就是這幾塊錢……——

    我那時候兩隻手卻插在大氅的袋內,想到了這裡,兩隻手自然而然的向袋裡散放著的幾張鈔票捏了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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