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24章 遲桂花 (4)
    她像吃了一驚似的立了起來問我,同時我也立起來了,且在將身體起立的行動當中,乘機拭去了我的眼淚。我的心地開朗了,欲情也淨化了,重複向南慢慢走上嶺去的時候,我就把剛才我所想的心事,盡情告訴了她。我將那兩部小說的內容講給了她聽,我將我自己的邪心說了出來,我對於我剛才所觸動的那一種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個嚴正的批判,末後,便這樣的對她說:

    「對於一個潔白得同白紙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惡。我剛才的一念邪心,幾乎要使我犯下這個大罪了。幸虧是你的那顆純潔的心,那顆同高山上的深雪似的心,卻救我出了這一個險。不過我雖則犯罪的形跡沒有,但我的心,卻是已經犯過罪的。所以你要罰我的話,就是處我以死刑,我也毫無悔恨。你若以為我是那樣卑鄙,而將來永沒有改善的希望的話,那今天晚上回去之後,向你大哥母親,將我的這一種行為宣佈了也可以。不過你若以為這是我的一時糊塗,將來是永也不會再犯的話,那請你相信我的誓言,以後請你當我作你大哥一樣那麼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難,有不了的事情,我總情願以死來代替著你。」

    當我在對她作這些懺悔的時候,兩人起初是慢慢在走的,後來又在路旁坐下了。說到了最後的一節,倒是她反同小孩子似的發著抖,捏住了我的兩手,倒入了我的懷裡,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等她哭了一陣之後,就拿出了一塊手帕來替她揩乾了眼淚,將我的嘴唇輕輕地擱到了她的頭上。兩人偎抱著沉默了好久,我又把頭俯了下去,問她,我所說的這段話的意思,究竟明白了沒有。她眼看著了地上,把頭點了幾點。我又追問了她一聲:

    「那麼你承認我以後做你的哥哥了不是?」

    她又俯視著把頭點了幾點,我撒開了雙手,又伸出去把她的頭捧了起來,使她的臉正對著了我。對我凝視了一會,她的那雙淚珠還沒有收盡的水

    汪汪的眼睛,卻笑起來了。我乘勢把她一拉,就同她攙著手並立了起來。

    「好,我們是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永久地結作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時候已經不早了,讓我們快一點走,趕上五雲山去吃午飯去。」

    我這樣說著,攙著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復了早晨剛出發的時候的元氣,和我並排著走向了前面。

    兩人沉默著向前走了幾十步之後,我側眼向她一看,同奇跡似地忽而在她的臉上看出了一層一點兒憂慮也沒有的滿含著未來的希望和信任的聖潔

    的光耀來。這一種光耀,卻是我在這一刻以前的她的臉上從沒有看見過的。我愈看愈覺得對她生起敬愛的心思來了,所以不知不覺,在走路的當中竟接連著看了她好幾眼。本來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視著前面太陽光裡的五雲山的白牆頭的她,因為我的腳步的遲亂,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將頭一側,她的雙眼,卻和我的視線接成了兩條軌道。她又笑起來了,同時也放慢了腳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靦腆地開始問我說:

    「那我以後叫你什麼呢?」

    「你叫則生叫什麼,就叫我也叫什麼好了。」

    「那麼——大哥!」

    大哥的兩字,是很急速的緊連著叫出來的,聽到了我的一聲高聲的「啊」的應聲之後,她就漲紅了臉,撒開了手,大笑著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轉頭來,「大哥!」「大哥!」的接連叫了我好幾聲。等我一面叫她別跑,一面我自己也跑著追上了她背後的時候,我們的去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很窄的石嶺,而五雲山的山頂,看過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復回復了平時的腳步,兩人分著前後,在那條窄嶺上緩步的當中,我才覺得真真是成了她的哥哥的樣子,滿含著了慈愛,很正經地吩咐她說:

    「走得小心,這一條嶺多麼險啊!」

    走到了五雲山的財神殿裡,太陽剛當正午,廟裡的人已經在那裡吃中飯了。我們因為在太陽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經乾渴得像旱天的樹木一樣;所以一進客堂去坐下,就教他們先起茶來,然後再開飯給我們吃。洗了一個手臉,喝了兩三碗清茶,靜坐了十幾分鐘,兩人的疲勞興奮,都已平復了過去,這時候飢餓卻抬起頭來了,於是就又催他們快點開飯。這一餐只我和她兩人對食的五雲山上的中餐,對於我正敵得過英國詩人所幻想著的亞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講到心境的滿足,和諧,與食慾的高潮亢進,那恐怕亞力山大王還遠不及當時的我。

    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後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雲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開窗向東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是青色的土堆了。本來西湖的山水的妙處,就在於它的比舞台上的佈景又真實偉大一點,而比各處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地整齊渺小一點這地方。而五雲山的氣概,卻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與境的僻,一般腳力不健的遊人是不會到的,就在這一點上,五雲山已略備著名山的資格了,更何況前面遠處,蜿蜒盤曲在青山綠野之間的,是一條歷史上也著實有名的錢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隻鎖在鐵籠子裡的白熊來看,那這五雲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隻深山的野鹿。籠裡的白熊,是只能滿足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於深山的野鹿,雖沒有高原的獅虎那麼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裡攝取得來。

    我們在五雲山的南面,又看了一會錢塘江上的帆影與青山,就想動身上我們的歸路了,可是舉起頭來一望,太陽還在中天,只西偏了沒有幾分。從此地回去,路上若沒有耽擱,是不消兩個鐘頭,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來是打算出來把一天光陰消磨過去的我們,回去得這樣的早,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間了麼?所以走到了五雲山西南角的一條狹路邊上的時候,我就又立了下來,拉著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她一聲:

    「蓮,你還走得動走不動?」

    「起碼三十里路總還可以走的。」

    她說這句話的神氣,是富有著自信和決斷,一點也不帶些誇張賣弄的風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極點,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撥了一撥。她怕癢,縮著頭頸笑起來了,我也笑開了大口,對她說:

    「讓我們索性上雲棲去吧!這一條是去雲棲的便道,大約走下去,總也沒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兩人笑著說著,似乎只轉瞬之間,已經把那條狹窄的下山便道走盡了大半了。山下面儘是些綠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陽曬到了這條塢裡,一種又清新又寂靜的淡綠色的光同清水一樣,滿浸在這附近的空氣裡在流動。我們到了雲棲寺裡坐下,剛喝完了一碗茶,忽而前面的大殿上,有嘈雜的人聲起來了,接著就走進了兩位穿著分外寬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來。知客僧便指著他們誇耀似地對我們說:

    「這兩位高僧,是我們方丈的師兄,年紀都快八十歲了,是從城裡某公館裡回來的。」

    城裡的某巨公,的確是一位佞佛的先鋒,他的名字,我本也聽見過的,但我以為同和尚來談這些俗天,也不大相稱,所以就把話頭扯了開去,問和尚大殿上的嘈雜的人聲,是為什麼而起的。知客僧輕鄙似地笑了一笑說:

    「還不是城裡的轎夫在敲酒錢。轎錢是公館裡付了來的,這些窮人心實在太凶。」

    這一個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說話,我實在聽得有點厭起來了,所以就要求他說:

    「你領我們上寺前寺後去走走吧?」

    我們看過了「御碑」及許多石刻之後,穿出大殿,那幾個轎夫還在咕嚕著沒有起身。我一半也覺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給那個知客僧以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對轎夫說:

    「我給你們兩塊錢一個人,你們抬我們兩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轎夫們喜歡極了,同打過嗎啡針後的鴉片嗜好者一樣,立刻將態度一變,變得有說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們到了寺外的修竹叢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寫在那裡的名字詩句之類,心裡倒有點奇怪起來,就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於是他也同

    轎夫他們一樣,笑瞇瞇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我聽了他的解釋,倒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圓紙幣,遞給了他,說:

    「我們也來買兩枝竹放放生吧!」

    說著我就向立在我旁邊的她看了一眼,她卻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還不敢去撫摸的一樣,微笑著靠近了我的身邊輕輕地問我:

    「兩枝竹上,寫什麼名字好?」

    「當然是一枝上寫你的,一枝上寫我的。」

    她笑著搖搖頭說:

    「不好,不好,寫名字也不好,兩個人分開了寫也不好。」

    「那麼寫什麼呢?」

    「只教把今天的事情寫上去就對。」

    我靜立著想了一會,恰好那知客僧向寺裡去拿的油墨和筆也已經拿到了。我揀取了兩株並排著的大竹,提起筆來,就各寫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個字。將年月日寫完之後,我擱下了筆,回頭來問她這八個字怎麼樣,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著,不說話而盡在點頭。在綠竹之下的這一種她的無邪的憨態,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個感動。

    坐上轎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蔭之下走了六七里阪道,出梵村,到閘口西首,從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澗的山坳,登楊梅嶺,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時候,太陽已經懸在北高峰與天竺山的兩峰之間了。他們的屋裡,早已掛上了滿堂的燈綵,上面的一對紅燈,也已經點盡了一半的樣子。嫁妝似乎已經在新房裡擺好,客廳上看熱鬧的人,也早已散了。我們轎子一到,則生和他的娘,就笑著迎了出來,我付過轎錢,一踱進門檻,他娘就問我說:

    「早晨拿出去的那枝手杖呢?」

    我被她一問,方才想起,便只笑著搖搖頭對她慢聲的說:

    「那一枝手杖麼——做了我的祭禮了。」

    「做了你的祭禮?什麼祭禮?」

    則生驚疑似地問我。

    「我們在獅子峰下,拜過天地,我已經和你妹妹結成了兄妹了。那一枝手杖,大約是忘記在那塊大岩石的旁邊的。」

    正在這個時候,先下轎而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的他的妹妹,也嬉笑著,走到了我們的旁邊。則生聽了我的話後,就也笑著對他的妹妹說:

    「蓮,你們真好!我們倒還沒有拜堂,而你和老郁,卻已經在獅子峰拜過天地了,並且還把我的一枝手杖忘掉,作了你們的祭禮。娘!你說這事情應該怎麼罰罰他們?」

    經他這一說,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情願自己認罰,就認定後日餪房,算作是我一個人的東道。

    這一晚翁家請了媒人,及四五個近族的人來吃酒,我和新郎官,在下面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鄉紳,身體雖則並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態度,卻也是很裕富的樣子。我和他兩人乾杯,竟干滿了十八九杯。因酒有點微醉,而日裡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還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結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禮雖系新舊合參的儀式,但因兩家都不喜歡鋪張,所以百事也還比較簡單。午後五時,新娘轎到,行過禮後,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來,代表來賓,說幾句話。我推辭不得,就先把我和則生在日本唸書時候的交情說了一說,末了我就想起了則生同我說的遲桂花的好處,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話來恭祝他們:

    「則生前天對我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現在兩位的結婚,比較起平常的結婚年齡來,似乎是覺得大一點了,但結婚結得遲,日子也一定經得久。明年遲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上翁家山來。我預先在這兒計算,大約明年來的時候,在這兩株遲桂花的中間,總已經有一株早桂花發出來了。我們大家且等著,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再一同來吃他們的早桂的喜酒。」

    說完之後,大家就坐攏來吃喜酒。猜猜拳,鬧鬧房,一直鬧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當這一日的中間,我時時刻刻在注意著偷看則生的妹妹的臉色,可是則生所說而我也曾看到過的那一種悲寂的表情,在這一日當中卻終日沒有在她的臉上流露過一絲痕跡。這一日,她笑的時候,真是樂得難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樣子。因了她的這一種心情的反射的結果,我當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則生和他的母親,在這一日裡,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極點。

    因為兩家都喜歡簡單成事的緣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縟的禮節,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餪房,總算是我的東道。則生雖則很希望我在他家裡多住幾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談談笑笑。但我一則因為還有一篇稿子沒有做成,想另外上一個更僻靜點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則我覺得我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所以在餪房的翌日,就離開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別快車趕回上海。

    送我到車站的,是翁則生和他的妹妹兩個人。等開車的警笛將吹而火車的機關頭上在吐白煙的時候,我又從車窗裡伸出了兩手,一隻捏著了則生,一隻捏著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鳴後,火車微動了,他們兄妹倆又隨車前走了許多步,我也俯出了頭,叫他們說:

    「則生!蓮!再見,再見!但願得我們都是遲桂花!」

    火車開出了老遠老遠,月台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還看見他們兄妹倆直立在東面月台篷外的太陽光裡,在向我揮手。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寫

    讀者注意!這小說中的人物事跡,當然都是虛擬的,請大家不要誤會。

    作者附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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