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20章 微雪的早晨 (2)
    陳家的老頭兒既然這樣的重視他,對於他父親提出的借款問題,當然是百無一拒的。所以我想他們家裡,欠陳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數。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親向陳家去借了驢車驢子,送我們進城來,我在路上因為沒有話講,就對他說:

    「可惜陳家的惠英沒有讀書,她實在是聰明得很!」

    他起初聽了我這一句話,臉上忽而紅了一紅,後來覺得我講這話時並沒有惡意含著,他就歎了一口氣說: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他不大願意我說這些女孩兒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響了。

    那一天到了學校之後,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我和他兩個人逛逛廠甸,聽聽戲,也就貓貓虎虎將一個寒假過了過去。開學之後,又是刻版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睡覺,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別去,回南邊的家裡來住了兩個月。上車的時候,他送我到車站上來,說了許多互相勉勵的話,要我到家之後,每天寫一封信給他,報告南邊的風物。而我自家呢,說想於暑假中去當兩個月家庭教師,好弄一點零用,買一點書籍。

    我到南邊之後,雖則不天天寫信,但一個月中間,也總計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從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並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黃的人家教書,每月也可得二十塊錢薪水。

    到陽曆八月底邊,他寫信來催我回京,並且說他於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陳家的惠英還在問起我的消息呢。

    因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當日在殷家集過年的事情來了。惠英的貌並不美,不過皮膚的細白實在是北方女子中間所少見的。一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使人要懼怕起來;因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張團團的面使人一見就覺得她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幹,自她後母死後,一切家計都操在她的手裡。她的家裡,灑掃得很乾淨。西面的一間廂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賬簿文件,都擱在這一間廂房裡。我和朱君於過年前後的幾天中老去坐談的,也是在這間房裡。她父親喜歡喝點酒,所以正月裡的幾天,他老在外頭。我和朱君上她家裡去的時候,不是和她的幾個弟弟說笑話,談故事,就和她講些北京學校裡的雜事。朱君對她,嚴謹沉默,和對我們同學一樣。她對朱君亦沒有什麼特別的親熱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朱君忽而從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親談了些雜天,抽了一點空,也順便走了出來,上前面陳家去,以為朱君一定在她那裡坐著。然而到了那廂房裡,和她的小兄弟談了幾句話之後,問他們「朱君來過了沒有?」他們都搖搖頭說「沒有來過」。問他們的「姊姊呢?」他們回答說「病著,睡覺了。」

    我回到朱家來,正想上炕去睡的時候,從前面門裡朱君卻很快的走了進來。在煤油燈底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色,然而從他和我說話的聲氣及他那雙紅腫的眼睛上看來,似乎他剛上什麼地方去痛哭了一場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後,一時連想到了這些細事,心裡倒覺得有點好笑,就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老朱!你大約也掉在戀愛裡了吧?」

    陽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學校裡來,床位飯案等事情,他早已為我弄好,弄得和他在一塊。暑假考的成績,也已經發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卻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塊兒。

    開學之後,一切都和往年一樣,我們的生活也是刻版式的很平穩的過去了一個多月。北京的天氣,新考入來的學生,和我們一班的同學,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學期一樣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卻比從前有點不同起來了。

    平常本來是沉默的他,入了陽曆十月以後,更是悶聲不響了。本來他用錢是很節省的,但是新學期開始之後,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拚命的喝幾杯之後,他就放聲罵社會制度的不良,罵經濟分配的不均,罵軍閥,罵官僚,末了他尤其攻擊北方農民階級的愚昧,無微不至。我看了他這一種悲憤,心裡也著實為他所動,可是到後來只好以順天守命的老生常談來勸他。

    本來是勤勉的他,這一學期來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燈鈴打了之後,他還是一個人在自修室裡點著洋蠟,在看英文的愛倫凱,倍倍兒,須帝納兒等人的書。我也曾勸過他好幾次,教他及時休養休養,保重身體。他卻昂然的對我說: 「像這樣的世界上,像這樣的社會裡,我們偷生著有什麼用處?什麼叫保重身體?你先去睡吧!」

    禮拜六的下午和禮拜天的早晨,我們本來是每禮拜約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從入了陽曆十月以後,不推托說是書沒有看完,就說是身體不好,總一個人留在寢室裡不出去。實際上,我看他的身體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兩道很濃的眉毛,投下了兩層陰影,他的眼窩陷落得很深,看起來實在有點怕人,而他自家卻還在起早落夜的讀那些提倡改革社會的書。我注意看他,覺得他的飯量也漸漸的減下去了。

    有一天寒風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滿了灰暗的雲,彷彿要下大雪的早晨,門房忽而到我們的寢室裡來,說有一位女客,在那裡找朱先生。那時候,朱君已經出去上操場上去散步看書去了。我走到操場上,尋見了他,告訴了他以後,他臉上忽然變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瞪了兩眼,同呆子似的儘管問我說:

    「她來了麼?她真來了麼?」

    我倒被他駭了一跳,認真的對他說:

    「誰來謊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對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課的時候,也不進教室裡來;等到午後一點多鐘,我在下堂上自修課去的路上,卻遇見了他。他的臉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對他說話的時候還要陰鬱,鎖緊了的一雙濃厚的眉毛,陰影擴大了開來,他的全部臉上都罩著一層死色。我遇見了他,問他早晨來的是誰,他卻微微的露了一臉苦笑說:

    「是惠英!她是上京來買貨物的,現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廠高昇店。你打算去看她麼?我們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們聽戲去。」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心裡倒喜歡得很,因為陳家的老頭兒的話,他是很要聽的。所以我想吃過晚飯之後,和他同上高昇店去,一則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見的惠英,二則可以托陳家的老頭兒勸勸朱君,勸他少用些功。

    吃過晚飯,風刮得很大,我和他兩個人不得不坐洋車上打磨廠去。到高昇店去一看,他們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飯,陳老頭還在喝白乾,桌上一個羊肉火鍋燒得滿屋裡都是火鍋的香味。電燈光為火鍋的熱氣所包住,照得房裡朦朦朧朧。惠英著了一件黑布的長袍,立起來讓我們坐下喝酒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相兒卻比在殷家集的時候美得多了。

    陳老頭一定要我們坐下去喝酒,我們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幾杯。一邊喝,一邊談,我就把朱君近來太用功的事情說了一遍。陳老頭聽了我的話,果然對朱君說:

    「雅儒!你在大學裡,成績也不算不好,何必再這樣呢?聽說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經可以了,你難道還想奪第一名麼?……總之,是身體要緊。……你的家裡,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學裡畢業後,賺錢去養家。萬一身體不好,你就是學問再好一點,也沒有用處。」

    朱君聽了這些話,儘是悶聲不語,一杯一杯的在俯著頭喝酒。我也因為喝了一點酒,頭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來。一面回過頭來看看惠英,似乎也俯著了頭,在那裡落眼淚。

    這一天晚上,因為談天談得時節長了,戲終於沒有去聽。我們坐洋車回校裡的時候,自修的鐘頭卻已經過了。第二天,陳家的父女已經回家去了,我們也就回復了平時的刻版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騷抑鬱的態度,也仍舊和前頭一樣,並不因陳家老頭兒的勸告而減輕些。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又是一年將盡的冬天到了。北風接著吹了幾天,早晚的寒冷驟然增加了起來。

    年假考的前一個星期,大家都緊張起來了,朱君也因為這一學期裡看課外的書看了太多,把學校裡的課本丟開的原因,接連有三夜不睡,溫習了三夜功課。

    正將考試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襪子也不穿,蓬頭垢面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門房裡,他拉住了門房,要他把那一個人交出來。門房莫名其妙,問他所說的那一個人是誰,他只是拉住了門房吵鬧,卻不肯說出那一個人的姓名來。吵得聲音大了,我們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門房吵鬧,我就夾了進去。這時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駭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脹得紅紅的,兩道眉毛直豎在那裡,臉上是一種沒有光澤的青灰色,額上頸項上脹滿了許多青筋。他一看見我們,就露了兩列雪白的牙齒,同哭也似的笑著說:

    「好好,你們都來了,你們把這一個小軍閥看守著,讓我去拿出手槍來槍斃他。」

    說著,他就把門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兩個同學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這麼一推,四個人就一塊兒的跌倒在地上。他卻獰猛地哈哈的笑了幾聲,就一直的跑了進去。

    我們看了他這一種行動,大家都曉得他是精神錯亂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養病室裡,一邊去通知學校當局,請學校裡快去請醫生來替他醫治。

    他一個人坐在養病室裡不耐煩,硬要出來和校役打罵。並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軍閥,罵著說:

    「混蛋,像你這樣的一個小小的軍閥,也敢強娶人家的閨女麼?快拿手槍來,快拿手槍來!」

    校醫來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幾下,並且把校醫的一副眼鏡也扯下來打碎了。我站在門口,含淚的叫了幾聲:

    「朱君!朱君!你連我都認不清了麼?」

    他光著眼睛,對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著說:

    「你這小王八,你是來騙錢的吧!」

    說著,他又打上我的身來,我們不得已就只好將養病室的門鎖上,一邊差人上他家裡去報信,叫他的父母出來看護他的病。

    到了將晚的時候,他父親來了,同來的是陳家的老頭兒。我當夜就和他們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裡先租了一間房間住著。朱君的病癒來愈凶了,我們三個人因為想制止他的暴行,終於一晚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學校去考試,到了午後,再上公寓裡去看他的時候,知道他們已經另外租定了一間小屋,把朱君捆縛起來了。

    我在學校裡考試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個急信,說朱君已經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兒去看看他。我到了那裡去一看,只見黑漆漆的一間小屋裡,他同鬼也似的還被縛在一張板床上。房裡的空氣穢臭得不堪,在這黑臭的空氣裡,只聽見微微的喘氣聲和腹瀉的聲音。我在門口靜立了一忽,實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聲音,「朱君」「朱君」的叫了兩聲。坐在他腳後的他那老父,馬上就舉起手來阻止住我的發聲。朱君聽了我的喚聲,把頭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只看見了一個枯黑的同髑髏似的頭和很黑很黑的兩顆眼睛。

    我踏進了那間小房,審視了他一回,看見他的手腳還是綁著,頭卻軟軟的斜靠在枕頭上面。腳後頭坐在他父親背後的,還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婦,眼睛哭得紅腫,呆呆的縮著頭,在那裡看守著這將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後一看,眼淚忽而湧了出來,走上他的枕頭邊上,伏下身去,輕輕的問了他一句話「朱君!你還認得我麼?」底下就說不下去了。他又轉過頭來對我看了一眼,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但由我的淚眼看過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淚來的樣子。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裡去了。他父親說:

    「他們惠英要於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藥,他父親只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他服了藥後,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內,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咯咯的響起來了。我的毛髮竦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枕頭邊上去。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格落落響了幾聲,微微抽動了一刻鐘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癡了,倒只是不發聲的呆站在那裡。我卻忍耐不住了,就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朱君!」的絕叫了兩三聲。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來了。我和朱君的父親和他的媳婦,在一輛大車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這時候城內外的居民還沒有起床,長街上清冷得很。一輛大車,前面載著朱君的靈柩,後面坐著我們三人,慢慢的在雪裡轉走。雪片積在前面罩棺木的紅氈上,我和朱君的父親卻包在一條破棉被裡,避著背後吹來的北風。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婦幽幽在哭著的聲音,覺得更加令人傷感。

    大車走出永定門的時候,黃灰色的太陽出來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點。我想起了去年冬假裡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覺的向前面的靈柩叫了兩聲,忽兒按捺不住地嘩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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