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余霞留在那裡。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裡有大半規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歷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他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裡,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了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上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餘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複雜不複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夫邀亦安上東面水田里的純陽閣裡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裡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已經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夫說:
「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吧。」
質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後,學校裡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議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的處置,再行停課。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質夫剛在房裡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後,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只見有五六個穿農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裡亂跳亂叫。當質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夫拱拱手說:
「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學的行李來的。」
質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
「你們何必這樣呢?」
「實在是對老師不起!」
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夫看見有一個農夫似的人跑到那學生身邊說:
「先生,兩個行李已經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
那學生卻回答說:
「沒有了,你們去吧。」
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回轉來對質夫拱了一拱手說:
「我們實在也是出於不得已,只有請老師原諒原諒。」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們搬去的倪教務長和柳監學二人都不在校內。鬧了這一場之後,校內同暴風過後的海上一樣,反而靜了下去。王亦安和質夫同幾個同病相憐的教員,合在一處談議此後的處置。質夫主張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後絕對的不再來了。王亦安光著眼睛對質夫說:
「不能不能,你和希聖怎麼也不能現在搬出去。他們學生對希聖和你的感情最好。現在他們中立的多數學生,正在那裡開會,決計留你們幾個在校內,仍復繼續替他們上課。並且有人在大門口守著,不准你們出去。」
中立的多數學生果真是像在那裡開會似的,學校內瀰漫著一種緊迫沉默的空氣,同重病人的房裡沉默著的空氣一樣。幾個教職員大家合議的結果,議決方希聖和於質夫二人,於晚上十二點鐘乘學生全睡著的時候出校,其餘的人一律於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瀟瀟的下起雨來了。質夫回到房裡,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電燈下連連續續的吸起煙來。等了好久,王亦安輕輕的來說:
「現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們兩個人出去,希聖立在桂花樹底下等你。」
他們三人輕輕的走到門口的時候,門房裡忽然走出了一個學生來問說:
「三位老師難道要出去麼?我是代表多數同學來求三位老師不要出去的。我們總不能使他們幾個學生來破壞我們的學校,到了明朝,我們總要想個法子,要求省長來解決他們。」
講到這裡,那學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紅了。王亦安對他作了一揖說:
「你要是愛我們的,請你放我們走吧,住在這裡怕有危險。」
那學生忽然落了一顆眼淚,咬了一咬牙齒說:
「既然這樣,請三位老師等一等,我去尋幾位同學來陪三位老師進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學生跑進去之後,他們三人馬上叫門房開了門,在黑暗中冒著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鐘,他們忽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在那裡追逐,他們就放大了腳步趕快走來,同時後面的人卻叫著說:
「我們不是壞人,請三位老師不要怕,我們是來陪老師們進城的。」
聽了這話,他們的腳步便放小來,質夫回頭來一看,見有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跟在他們的後面。其中有二個學生,卻是質夫教的一班裡的。
第二天的午後,從學校裡搬出來的教職員全體,就上省長公署去見新到任的省長。那省長本來是質夫的胞兄的朋友,質夫與他亦曾在西湖上會過的。歷任過交通司法總長的這省長,講了許多安慰教職員的話之後,卻作了一個「總有辦法」的回答。
質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裡搬出來之後,便同喪家之大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為連續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
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裡,不能出去閒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作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慾比人一倍強盛的質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著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從學校裡搬出來之後,約有一禮拜的光景。他恨省長不能速行解決鬧事的學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多喝了幾杯酒。這興奮劑一下喉,他的獸性又起起作用來,就獨自一個走上一位帶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裡去。那一位同事本來是質夫在A地短時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質夫上他家去,本來是有一種漠然的預感和希望懷著,坐談了一會,他竟把他的本性顯露了出來,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對他說:
「你既然這樣的無聊,我就帶你上班子裡逛去。」
穿過了幾條街巷,從一條狹而又黑的巷口走進去的時候,質夫的胸前又跳躍起來,因為他雖在日本經過這種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國,卻從沒有進過這些地方。走到門前有一處賣香煙橘子的小鋪和一排人力車停著的一家牆門口,他的同事便跑了進去。他在門口仰起頭來一看,門楣上有一塊白漆的馬口鐵寫著「鹿和班」的三個紅字,掛在那裡,他遲了一步,也跟著他的同事進去了。
坐在門裡兩旁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看見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來,放大了喉嚨叫著說:
「引路!荷珠姑娘房裡。吳老爺來了!」
他的同事吳風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進了一間二丈來寬的房裡坐下之後,便用了英文問他說:
「你要怎麼樣的姑娘?你且把條件講給我聽,我好替你介紹。」
質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後,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
「這是你情人的房麼?陳設得好精緻,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吧,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吧。」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裡,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褲。一進房門就對吳風世說:
「說什麼鬼話,我們懂的呀!」
「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夫站起來對荷珠說:
「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麼還要上這裡來呢?」
荷珠笑著說:
「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信麼?」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麼?」
吳風世聽了一忽,就叫荷珠說:
「荷珠,你給於老爺薦舉一個姑娘吧。」
「於老爺喜歡怎麼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雲?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夫說:
「海棠好不好?」
質夫回答說:
「我又不曾見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
「條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
「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忽回來說:
「海棠姑娘在那裡看戲,打發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中間,質夫覺得好像是被懸掛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閒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隻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裡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閒空的象徵。」
質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
「另外還有什麼禮節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吧,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裡,門簾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髮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裌襖,上面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褲。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
「對你的是這一位於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夫心裡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 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只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的話,心裡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像妓院裡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後,就叫她說:
「海棠!到你房裡去吧。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好。」
質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裡去。質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夫也很慇勤,但是質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裡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舖都已閉門,四圍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city」1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corpse2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