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6章 茫茫夜 (2)
    質夫聽了這話,就不覺張大了眼睛驚異起來。因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說自家的病的,但是吳遲生對了才遇見過兩次的新友,竟如舊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講了。質夫看了遲生的這種態度,心裡就非常愛他,所以就勸他說:

    「你若害這病,那麼我勸你跟我上日本去養病去。」

    他講到這裡,就把喬其慕亞的一篇詩想了出來,他的幻想一霎時的發展開來了。

    「日本的郊外雜樹叢生的地方,離東京不遠,坐高架電車不過四五十分鐘可達的地方,我願和你兩個人去租一間草舍兒來住,草舍的前後,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圍,要有一條小小的清溪。清溪裡要有幾尾游魚。晚春時節,我好和你拿了鋤耜,把花兒向草地裡去種。在蔚藍的天蓋下,在和暖的熏風裡,我與你躺在柔軟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兒來朗誦。初秋晚夏的時候,在將落未落的夕照中間,我好和你緩步逍遙,把落葉兒來數。冬天的早晨你未起來,我便替你做早飯,我不起來,你也好把早飯先做。我禮拜六的午後從學校裡回來,你好到冷靜的小車站上來候我。我和你去買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談,談到禮拜的日中。書店裡若有外國的新書到來,我和你省幾日油鹽,可去買一本新書來消那無聊的夜永……」

    質夫坐在電車上一邊作這些空想,一邊便不知不覺的把遲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遲生的柔軟的小手,心裡又起了一種別樣的幻想,面上紅了一紅,把頭搖了一搖,他就對遲生問起無關緊要的話來:

    「你的故鄉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故鄉是直隸鄉下,但是現在住在蘇州了。」

    「你還有兄弟姊妹沒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幹什麼?」

    「我因為北京天氣太冷,所以休了學,打算在上海過冬。並且這裡朋友比較得多一點,所以覺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電車已經到了大馬路外灘了。換了靜安寺路的電車在跑馬廳盡頭處下車之後,質夫就邀遲生到編輯所裡來閒談。從此以後,他們兩人的交際,便漸漸兒的親密起來了。

    質夫的意思以為天地間的情愛,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戀愛外,以友情為最美。他在日本飄流了十來年,從未曾得著一次滿足的戀愛,所以這一次遇見了吳遲生,覺得他的一腔不可發洩的熱情,得了一個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標,說起來雖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淪落未曾遇著一個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證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遲生到編輯所來和他談到夜半,質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遲生和另外的兩個朋友出編輯所走到馬路上的時候,質夫覺得空氣冷涼得很,他便問遲生說:

    「你冷麼?你若是怕冷,就鑽到我的外套裡來。」

    遲生聽了,在蒼白的街燈光裡,對質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纖弱的身體倒在質夫的懷裡。質夫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從遲生的肉體傳到他的身上去。

    他們出浴堂已經是十二點鐘了。走到三叉路口,要和遲生分手的時候,質夫覺得怎麼也不能放遲生一個人回去,所以他就把遲生的手捏住說: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們上編輯所去睡吧。」

    遲生也像有遲疑不忍回去的樣子,質夫就用了強力把他拖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們談到午前五點鐘才睡著。過了兩天,A地就有電報來催,要質夫上A地的法政專門學校去當教員。

    質夫登船後第三天的午前三點鐘的時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輪船碼頭上,質夫辨不出方向來,但看見有幾顆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裡。離開了碼頭上的嘈雜的群眾,跟了一個法政專門學校裡托好在那裡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後,他覺得晚秋的涼氣,已經到了這長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碼頭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下的旅舍似的旅館裡住下之後,他心裡覺得孤寂得很。他本來是在大都會裡生活慣的人,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到了這一處不鬧熱的客舍內,從微明的洋燈影裡,看看這客室裡的粗略的陳設,心裡當然是要驚惶的。一個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對他說了幾句話,從他的房裡出去之後,他真覺得是闖入了龍王的水牢裡的樣子,他的臉上不覺有兩顆珠淚滾下來了。

    「要是遲生在這裡,那我就不會這樣的寂寞了。啊,遲生,這時候怕你正在電燈底下微微的笑著,在那裡做好夢呢!」

    在床上橫靠了一忽,質夫看見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來,遠遠的雞鳴聲也聽得見了。過了一會,有一部運載貨物的單輪車,從窗外推過了,這車輪的僕獨僕獨的響聲,好像是在那裡報告天晴的樣子。

    侵旦旅館裡有些動靜的時候,從學校裡差來接他的人也來了。把行李交給了他。質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車上學校裡去。沿了長江,過了一條店家還未起來的冷清的小街,質夫的人力車就折向北去。車並著了一道城外的溝渠,在一條長堤上慢慢前進的時候,他就覺得元氣恢復起來了。看看東邊,以濃藍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寶塔,把半規初出的太陽遮在那裡。西邊是一道古城,城外環繞著長溝,遠近只有些起伏重疊的低崗和幾排鵝黃疏淡的楊柳點綴在那裡。他抬起頭來遠遠見了幾家如裝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牆上孤立在那裡的一排電桿和電線,又看看遠處的地平線和一彎蒼茫無際的碧落,覺得在這自然的懷抱裡,他的將來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曉是什麼原因,不知不覺他竟起了一種感謝的心情。過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

    「這謙虛的情!這謙虛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爾特(Wilde)呀,佛爾蘭(Verlaine)呀!你們從獄裡叫出來的『要謙虛』(Behumble)的意思我能瞭解了。」

    車到了學校裡,他就通名刺進去。跟了門房,轉了幾個彎,到了一處門上掛著「教務長」牌的房前的時候,他心裡覺得不安得很。進了這房他看見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務長迎了出來。這教務長帶著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視眼鏡,口角上有兩叢微微的鬍鬚黑影,講一句話,眼睛必開閉幾次。質夫因為是初次見面,所以應對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謹。講了幾句尋常套話之後,他就領質夫上正廳上去吃早飯。在早膳席上,他為質夫介紹了一番。質夫對了這些新見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種異常的壓迫,他一個人心裡想:

    「新媳婦初見姑嫂的時候,她的心理應該同我一樣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還不如什麼事也不幹,一個人回到家裡去貪懶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頓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務長就把功課時間表拿了過來。恰好那一天是禮拜,質夫就預備第二日去上課。倪教務長把編講義上課的情形講了一遍之後,便輕輕的對質夫說:

    「現在我們校裡正是五風十雨的時候,上課時候的講義,請你用全副精神來對付。禮拜三用的講義,是要今天發才趕得及,請你快些預備罷。」

    他出去停了兩個鐘頭,又跑上質夫那邊來,那時候質夫已有一頁講義編好了。倪教務長拿起這頁講義來看的時候,神經過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頗強的質夫,覺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邊心裡又在那裡恐懼,這種複雜的心理狀態,怕沒有就過事的人是不能瞭解的。他看了講義之後,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是質夫的纖細的神經卻告訴質夫說: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經滿足了。」

    恐懼的心思去了之後,質夫的自尊心又長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從前也加一倍抬起頭來,但是一種自然的勢力,把這自尊心壓了下去,教他忍受了。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約就是卑鄙的行為的原動力。若再長進幾級,就不得不變成奴隸性質。現在社會上的許多成功者,多因為有這奴隸性質,才能成功,質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約也是靠他這時候的這點奴隸性質而來的。

    這一天晚上質夫上床的時候,卻有兩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來往。一種是恐懼的心思,就是怕學生不能贊成他。一種是喜悅的心思,就是覺得自家是專門學校的教授了。正在那裡想的時候,他覺得有一個人鑽進他的被來。他閉著眼睛,伸手去一摸,卻是吳遲生。他和吳遲生顛顛倒倒的講了許多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齋夫進房來替他倒洗面水,他被齋夫驚醒的時候,才知道是一場好夢,他醒來的時候,兩隻手還緊緊的抱住在那裡。

    第二次上課鍾打後,質夫跟了倪教務長去上課時。倪教務長先替他向學生介紹了幾句,出課堂門去了,質夫就踏上講壇去講。這一天因為沒有講義稿子,所以他只空說了兩點鐘。正在那裡講的時候,質夫覺得有一種想博人歡心的虛偽的態度和言語,從他的面上口裡流露出來。他心裡一邊在那裡鄙笑自家,一邊卻怎麼也禁不住這一種態度和這一種言語。大約這一種心理和前節所說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構成奴隸性質的基礎吧?

    好容易破題兒的第一天過去了。到了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倪教務長的蒼黃的臉上浮著了一臉微笑,跑上質夫房裡來。質夫匆忙站起來讓他坐下之後,倪教務長便用了日本話,笑嘻嘻的對質夫說: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幾班,都來要求加鐘點了。」

    質夫心裡雖然非常喜歡,但是面上卻只裝著一種漠不相關的樣子,倪教務長到了這時候,也沒有什麼隱瞞了,便把學校裡的內情全講了出來。

    「我們學校裡,因為陸校長今年夏天同軍閥李星狼麥連邑打了一架,並反對違法議員和驅逐李麥的走狗韓省長的原因,沒有一天不被軍閥所仇視。現在李麥和那些議員出了三千元錢,買收了幾個學生,想在學校裡搗亂。所以你沒有到的幾天,我們是一夕數驚,在這裡防備的。今天下半年新聘了幾個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們學生的攻擊,那我們在教課上就站不住了。一個學校中,若聘的教員,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教課上不能銅牆鐵壁的站住,風潮起來的時候,那你還有什麼法子?現在好了,你總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話)你成功了呀!」

    質夫聽了這些話,因為不曉得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務長對質夫是很滿足的一件事情,質夫明明在他的言語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從此質夫當初所懷著的那一種對學生對教務長的恐懼心,便一天一天的減少下去了。

    學校內外浮蕩著的暗雲,一層一層的緊迫起來。本來是神經質的倪教務長和態度從容的陸校長常常在那裡作密談。質夫因為不諳那學校的情形,所以也沒有什麼懼怕,盡在那裡干他自家一個人的事。

    初到學校後二三天的緊張的精神,漸漸的弛緩下去的時候,質夫的許久不抬頭的性慾,又露起頭角來了。因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吳遲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腦海裡消失下去。於是代此而興,支配他的全體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個方向起起作用來。一種是純一的愛情,集中在他的一個年輕的學生身上。一種是間斷偶發的衝動。這種衝動發作的時候,他竟完全成了無理性的野獸,非要到城裡街上,和學校附近的鄉間和貧民窟裡去亂跑亂跳走一次,偷看幾個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慾的衝動壓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這衝動發作的時候,倪教務長不聲不響的走進他的房裡來忠告他說:

    「質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們得著了一個消息,說是幾個被李麥買取了的學生,預備今晚起事,我們教職員還是住在一處,不要出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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