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5章 茫茫夜 (1)
    一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朝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鐘以後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裡,烘出了幾處電桿和建築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裡,但是車伕好像已經睡著了,所以並沒有什麼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像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的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覺得很響了。

    「於君,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你的酒完全醒了麼?我只怕你上船之後,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後的纖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像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的聲調,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作「於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裡。眼睛裡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裡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籐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

    「謝謝,遲生,我酒已經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講到這裡,他就回轉頭來看跟在背後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面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于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

    「質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可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麼?」

    姓于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的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

    「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於質夫吳遲生在前,後面跟著二個於質夫的同學,是剛從於質夫的寓裡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已經走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裡停著的幾隻輪船,前後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

    裡。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裡假睡的茶房,開了艙裡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裡坐了一會,於質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

    「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

    「那麼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

    於質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

    「你也請同去了吧。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

    「我有什麼要緊,只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

    「那麼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吧。」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後,於質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裡來。原來今晚開的這只輪船,已經舊了,並且船身太大,所以船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於質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只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裡,把房門關上之後,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腦裡經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裡。質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對面對的對他幽幽的說:

    「遲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夫正在那裡想:

    「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I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了出來。質夫的心裡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夫的話,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忽,好像心裡有兩個主意,在那裡戰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情,湧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

    「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吧。我們就同乘了這一隻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復了平時的態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

    「質夫,我們後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後,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裡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麼?」

    「話原是這樣說,但是我只怕兩人不見面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瞭解我的心麼?」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

    「你說什麼話,要是我不能瞭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裡,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裌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裡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裡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裡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裡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嘗一忽。照原樣的頭靠在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鐘,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裡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

    「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後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突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

    「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麼也不肯,質夫只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在街燈光裡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鐘,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裡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哀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嘗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麼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裡去了。

    長江輪船裡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麼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後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裡,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裡的光景,出病院後和那少婦的關係,同污泥一樣的他的性慾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後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後這一幕,他的憂鬱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後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杆,他便自言自語的說:

    「泡影呀,曇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裡想:

    「我這一次回國之後,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乾乾淨淨。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後,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並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慾,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裡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歎氣微笑起來。歎聲還沒發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

    「WasseufzenSie,Monsieur?」

    (「你為什麼要發歎聲?」)

    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裡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作了朋友。他們兩人講了些閒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裡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裡看了一回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

    「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吧。萬一你不願意住在上海,那麼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裡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裡。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裡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匯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後,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

    「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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