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 第3章 上編:只緣心動說風幡——沉淪 (3)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裡,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裡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裡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裡,談了幾句之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復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後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裡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裡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宿裡,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裡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平時常在那裡弄笑。

    他心裡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裡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裡來的時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裡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裡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裡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裡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1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裡,忽然傳了幾聲剎剎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兒的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宿裡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璃窗裡看去,浴室裡的動靜了了可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裡,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乾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裡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裡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裡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了兩耳聽了一會,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裡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裡說話。他手裡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驚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民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裡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麼?」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飢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裡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飢,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裡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裡。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裡,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闢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裡,他心裡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蒼老的梅樹種在那裡,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佈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裡。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裡,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裡,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裡,系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裡,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裡。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裡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想到這裡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裡,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裡。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麼?」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裡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哪裡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吧。」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乾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鬱症(hypochondria)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後,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於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於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把各種過去的事跡,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裡哭的時候,空中好像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在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麼?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別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身體!」

    他心裡一聽到這一種聲音,就舒暢起來。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裡。

    他因為想復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丟棄了,改入文科裡去。他的意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回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種明示。並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他心裡想,遲卒業一年,就是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種敵意。因為他恐怕一二年之後,他們兄弟兩人的感情,仍舊要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

    氣候漸漸兒的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了。幾日來天氣陰鬱,灰色的層雲,天天掛在空中。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息索息索的飛掉下來。

    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軟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辦,所以他近來只同退院的閒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後,他看見前面的地平線上有幾縷紅雲,在那裡浮蕩。東天半角,反照出一種銀紅的灰色。因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歡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從那古井裡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後,覺得滿身的氣力,一霎時都回復了轉來的樣子。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徑裡,跑來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會,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裡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黃的谷色,以紺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著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幾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氣量狹小起來。

    「饒赦了!饒赦了!你們世人得罪於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吧,來,你們來,都來同我講和吧!」

    手裡拿著了那一本詩集,眼裡浮著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裡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忽聽見他的近邊,有兩人在那裡低聲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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