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所以學校裡浸潤了一種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幾乎被縮服得同針眼兒一般的小。禮拜三的晚上有什麼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准出去遊玩,並且在家裡看別的書也不准的,除了唱讚美詩祈禱之外,只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九點二十分,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旁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裡,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麼也不甘心服從。住不上半年,那大學裡的廚子,托了校長的勢,竟打起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幾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復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裡去。那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裡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恰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裡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聽,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裡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塗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與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裡辦事,鐵面無私,並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幾天他就辭了部裡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裡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氣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裡的閒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裡。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裡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譯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鬱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
在家裡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1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十九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裡,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
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裡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
在這預科裡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麼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二十歲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歷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裡,灑滿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裡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一程一程的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裡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1
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著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命的餘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麼?」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夜後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裡,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betWohl,ihrglattenSae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hendaufeuchnio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1
浮薄的塵寰,
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
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
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裡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裡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裡。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裡想了一想:
「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
過了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一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早晨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麼?」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裡。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陰裡,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裡,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裡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裡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早已經到在那裡。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慇勤。在那一家旅館裡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裡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裡,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裡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裡,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裡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咄咄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兒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N市的附近是一個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的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岡。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只有幾家為學生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呢的縵斗(斗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wanderings1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兒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里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裡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痺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髮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婦人的形體,在他的腦裡,比處女更有挑撥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裡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郭歌裡,心裡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裡,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裡。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
「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裡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閒,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裡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的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裡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