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24章 遙寄稚子 (24)
    我們在花下大聲讚歎,引起一群剛要出門的孩子,又圍聚過來了,他們抬頭看看花,又看看我們。我拉住一個額前披著短髮的男孩子。笑問:「你說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著說:「好看。」我又笑問:「怎麼好法?」當他說不出來低頭玩著紐扣的時候,一個在他後面的女孩子笑著說:「就是開得旺嘛!」於是他們就像過了一關似的,笑著推著跑出門外去了。

    對,就是開得旺!只要管理得好,給它適時地澆水施肥,花也和兒童一樣,在春天的感召下,歡暢活潑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鮮美麗的四肢,使出渾身解數,這時候,自己感到快樂,別人看著也快樂。

    朋友,春天在哪裡?當你春遊的時候,記住「只揀兒童多處行」,是永遠不會找不到春天的!

    (原載1962年5月6日《北京晚報》)

    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只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只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地一笑,隨手地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地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嬉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佈,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殭屍、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地惴惴地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地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地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只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的,結果是睡得週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只回頭凝視。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得很。

    我白日裡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只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面,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只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扎到醒來,只見滿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二)埋存與發掘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只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裡遊戲半年,離此後也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無論什麼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裡。石頭上刻上字,投在水裡。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地永久埋存在那裡。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葯花下,流泉邊,山亭裡,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挓挲著泥污的手,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只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追問,我只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麼愛不愛的可言呢?

    (三)古國的音樂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裡,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琴、編絨織物等等,只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做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嬉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只是那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趁早停了吧,這是什麼音樂?」她傲然地叉手站在琴旁說:「你們懂得什嗎?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裡配領略!」琴聲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面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屋裡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呵!」

    (四)雨雪時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只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s)升起了!」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轉折處的路燈。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iter)呢!」

    愈指愈多,松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裡,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做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地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罰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做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鐘,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下,閉目裝睡。——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只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女孩子,往往悄悄地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地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笑,看護婦已遠遠地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只得仍舊皺眉地坐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麼不躺下?」璧笑說:「我胃不好,不住地打嗝,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璧惴惴地忍笑地說:「還好!」看護婦沉吟了一會兒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噗噗作聲。璧只得接過,皺眉四顧。我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地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地出去。璧頹然地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去,似哭似笑地說:「天呵!好酸!」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她得了刑罰了!」

    (六)Es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s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的稱呼都有趣!

    Es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髮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漁獵生涯。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只因去冬風雪無阻地在林中遊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只覺得他們往往停了遊走,注視著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skimo。問他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髮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skimo,是院中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

    假如我是真的Es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簡單了好些,這是第一件可羨的事。曾看過一本書上說:「近代人五分鐘的思想,夠原始人或野蠻人想一年的。」人類在生理上,五十萬年來沒有進步,而勞心勞力的事,一年一年地增加,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願終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靜聽樹葉微語。清風從林外吹來,帶著松枝的香氣。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沒有行人。我所見所聞,不出青松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滿意了!

    出院之期不遠,女伴戲對我說:「出去到了車水馬龍的波士頓街上,千萬不要驚倒,這半年的閉居,足可使你成個癡子!」

    不必說,我已自驚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我倒願做Eskimo呢。黑髮披裘,只是外面的事!

    (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

    白髮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麼,只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地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鐘,至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吧!」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地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巖壁中間,有時只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地直捲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地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周是大海,與四周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裡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地飄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只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游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欄俯視,你不由自主地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麼明珠,什麼珊瑚,什麼龍女,什麼鮫紗。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以下,有什麼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們思想往深裡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投海,不願墜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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