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8章 遙寄稚子 (8)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只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只像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地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嗎?

    九月一日以後

    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oria),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地蕩出小舟來。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們在烈日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地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多世事!

    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tle)。碼頭上許多金髮的人,來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地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船凝默地泊在岸旁。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幾個青年男女,都成了漂泊的風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竟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地遊覽了湖山,赴了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只聽得處處鄉音。

    九月三日以後

    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面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郁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

    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地過去,更留不下印象。只是過密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大。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只覺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會幹事捨。夜中微雨,落葉打窗,令我撫然,寄家一片,我說:

    「幾片落葉,報告我以芝加哥城裡的秋風!今夜曾到電影場去,燈光驟明時,大家紛紛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覺一身萬里,家還在東流的太平洋水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車,往波士頓進發。這時才感到離群。這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中國女學生外,都是美國人了。

    仍是一站一站匆匆地過去,不過此時窗外多平原,有時看見山畔的流泉,穿過山石野樹之間,其聲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ngField)時,連那兩個女伴也握手下車去。小朋友,從太平洋西岸,繞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只剩我一人了。

    九月九日以後

    九日午到了所謂美國文化中心的波士頓(Boston)。半個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College)開學以前,我還旅行了三天,到了綠野(GreenField)春野等處,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如侯立歐女子大學(Holyoke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學(Smith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學(Amherst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見什麼,只看了幾座偉大的學校建築。

    途中我讚美了美國繁密的樹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即馬薩諸塞州——編者注)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馳車。樹影中湖光掩映,極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見了沙灘上遊戲的孩子和海鷗,回來做了一夜的童年的夢。的確的,上海登舟,不見沙岸,神戶橫濱停泊,不見沙岸,西雅圖終止,也不見沙岸。這次的海上,對我終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層層捲蕩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憶與傷神!

    九月十七日以後 威爾斯利

    從此過起了異鄉的學校生活。雖只過了兩個多月,而慰冰湖及新的環境和我靜中常起的鄉愁,將我兩個多月的生涯,裝點得十分浪漫。

    說也湊巧,我住在閉璧樓(BeebeHall),閉璧樓和海竟有因緣!這座樓是閉璧約翰船主(CaptainJohnBeebe)捐款所築。因此廳中,及招待室甬道等處,都懸掛的是海的圖畫。初到時久不得家書,上下樓之頃,往往呆立平時堆積信件的桌旁,望了無風起浪的畫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學校如同一座花園,一個個學生便是花朵。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艷,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課的事,對你們說很無味。其餘的以前都說過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將週年,光陰過得何等的飛速?明知追寫這些事時,要引起我的惆悵,但為著小朋友,我是十分情願。而且不久要離此,在重受功課的束縛以前,我想到別處山陬海角,過一過漫遊流轉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閉居的悶損。趁此寧靜的山中,只憑回憶,理清了欠你們的信債。敘事也許不真不詳,望你們體諒我是初癒時的心思和精神,沒有輕描淡寫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雜記》十則,與我的弟弟,想他們不久就轉給你們。再見了,故國故鄉的小朋友!再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願你們平安!

    冰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沙穰

    通訊十九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麼,只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裡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只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松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地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只笑著將松子紛紛地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松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只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地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松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Slipper)和露之採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只覺得瀰漫了閒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地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彷彿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地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地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復,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面之發展與快意的嗎?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只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只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松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裡。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地說:「好的呀!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地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呵,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裡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呵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進折有聲。真有趣呵,我瞭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閒」。閒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地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漩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地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閒」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只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慇勤的來訪,顯然地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一面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里,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裡,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只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這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地連在一起。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一出喜劇!」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嘗,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歷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地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只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只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呵!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記。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吧。祝你們安樂!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呵!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