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小讀者 第7章 遙寄稚子 (7)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地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只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只是擱筆,只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只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只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只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只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只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里無雲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復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裡,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地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只無言地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竟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鐘。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瑰的濃郁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地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剎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佔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萬面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顯不出超絕。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只恐到了滿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只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我願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麗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侷促羞澀,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但這種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愛的小朋友,有誰知道?

    書到此,高天蕭然,樓上風緊得很,再談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療養院

    通訊十八

    小朋友:

    久違了,我親愛的小朋友!記得許多日子不曾和你們通訊,這並不是我的本心。只因寄回的郵件,偶有遲滯遺失的時候。我覺得病中的我,雖能必寫,而萬里外的你們,不能必看。醫生又勸我盡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們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來之先,寫一封長信給你們,補說從前許多的事。

    願意我從去年說起嗎?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厭聽舊事的。但我也不能說得十分詳細,只能就模糊記憶所及,說個大概,無非要接上這條斷鏈。否則我忽然從神戶飛到威爾斯利來,小朋友一定覺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戶

    二十早晨就同許多人上岸去。遠遠地看見錨山上那個青草栽成的大錨,壓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不多。兩旁的店舖,卻比較的矮小。窗戶間陳列的玩具和兒童的書,五光十色,極其奪目。許多小朋友圍著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們的華燦,比較引人注意。他們的圓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珠,濃厚的黑髮,襯映著十分可愛。

    幾個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牆竹窗,繁花露出牆頭,牆外有小橋流水。我們本想上山去看雌雄兩谷——是兩處瀑布。往上走的時候,遇見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說時候已近了。我們恐怕船開,只得回到船上來。

    上岸時大家紛紛到郵局買郵票寄信。神戶郵局被中國學生塞滿了。牽不斷的離情!去國剛三日,便有這許多話要同家人朋友說嗎?

    回來有人戲笑著說:「白話有什麼好處!我們同日本人言語不通,說英文有的人又不懂。寫字吧,問他們『哪裡最熱鬧』?他們瞠目莫知所答。問他們『何處最繁華』?卻都恍然大悟,便指點我們以熱鬧的去處,你看!」我不覺笑了。

    二十一日 橫濱

    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雲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紙燈籠——這原是聯想的關係。

    不斷的山,倚欄看著也很美。此時我曾用幾個盛快鏡膠片的錫筒,裝了幾張小紙條,封了口,投下海去,任它飄浮。紙上我寫著:

    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的漁人!

    以及「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等等的話。

    到了橫濱,只算是一個過站,因為我們一直便坐電車到東京去。我們先到中國青年會,以後到一個日本飯店吃日本飯。那店名彷彿是「天香館」,也記不清了。脫鞋進門,我最不慣,大家都笑個不住。侍女們都赤足,和她們說話又不懂,只能相視一笑。席地而坐,仰視牆壁窗戶,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蔭沉,潔淨幽雅得很。我們只吃白米飯,牛肉,干粉,小菜,很簡單的。飯菜都很硬,我只吃一點就放下了。

    飯後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們的遊覽,並不因此中止,卻也不能從容,只汽車從雨中飛馳。如日比谷公園、博物館等處,匆匆一過。只覺得游了六七個地方,都是上樓下樓,入門出門,一點印象也留不下。走馬看花,霧裡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況是雨中馳車,更不必說了。我又有點發熱,冒雨更不可支,沒有心力去瀏覽,只有兩處,我記得很真切。

    一是二重橋皇宮,隆然的小橋,白石的欄杆,一帶河流之後,立著宮牆。忙中的腦筋,忽覺清醒,我走出車來拍照,遠遠看見警察走來,知要干涉,便連忙按一按機,又走上車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風景來,但我還將這膠片留下。聽說地震後皇宮也頹壞了,我竟得於災前一瞥眼,可憐焦土!

    還有是中日戰勝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的圖畫,周視之下,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制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竟血沸頭昏,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紛紛歎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

    我十分歉疚,因為我對你們述說這一件事。我心中雖豐富地帶著軍人之血,而我常是喜愛日本人,我從來不存著什麼屈辱與仇視。只是為著「正義」,我對於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愛我的弟弟,我們原是同氣連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塊糕餅,他和我索要時,我一定含笑地遞給他。但他若逞強,不由分說地和我爭奪,為著「正義」,為著要引導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奮然地,懷著滿腔的熱愛來抵禦,並碎此餅而不惜!

    請你們饒恕我,對你們說這些神經興奮的話!讓這話在你們心中旋轉一周吧。說與別人我擔著驚怕,說與你們,我卻千放心萬放心,因為你們自有最天真最聖潔的斷定。

    五點鐘的電車,我們又回到橫濱舟上。

    二十三日 舟中

    發燒中又冒雨,今天覺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著守船。甲板上獨坐,無頭緒地想起昨天車站上的繁雜的木屐聲,和前天船上禮拜,他們唱的「上帝保佑我母親」之曲,心緒很雜亂不寧。日光又熱,下看碼頭上各種小小的貿易,人聲嘈雜,覺得頭暈。

    同伴們都回來了,下午船又啟行。從此漸漸地不見東方的陸地了,再到海的盡頭,再見陸地時,人情風土都不同了,為之悵然。

    曾在此時,匆匆地寫了一封信,要寄與你們,寫完匆匆地拿著走出艙來,船已徐徐離岸。「此誤又是十餘日了!」我黯然地將此信投在海裡。

    那夜夢見母親來,摸我的前額,說:「熱得很,——吃幾口藥吧。」她手裡端著藥杯叫我喝,我看那藥是黃色的水,一口氣地喝完了,夢中覺得是橘汁的味兒。醒來只聽得圓窗外海風如吼,翻身又睡著了。第二天熱便退盡。

    二十四日以後 舟中

    四圍是海的舟島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記事了,只略略說些吧。

    同行二等三等艙中,有許多自俄赴美的難民,男女老幼約有一百多人。俄國人是天然的音樂家,每天夜裡,在最高層上,靜聽著他們在底下彈著琴兒。在海波聲中,那琴調更是淒清錯雜,如泣如訴。同是離家去國的人呵,縱使我們不同文字,不同言語,不同思想,在這淒美的快感裡,戀別的情緒,已深深地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聽著這琴聲,我遲遲不忍下艙去。披著氈子在肩上,聊御那泱泱的海風。船兒只管乘風破浪地一直走,走向那素不相識的他鄉。琴聲中的哀怨,已問著我們這般辛苦地載著萬斛離愁同去同逝,為名?為利?為著何來?「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我自問已無話可答了!若不是人聲笑語從最高層上下來,攪碎了我的情緒,恐怕那夜我要獨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地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下走,他從軟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歷歷地寫出了他生命的顛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竟若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眼淚,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只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現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誰讓你到頭等艙裡來的,走,走,快下去!」

    這可憐的老人踧踖了。無主倉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屈辱抱歉的目光,看一看那看護,便抱著孩子疲緩地從扶梯下去。

    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地抑塞不平。只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地看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像不在意似的。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嘗試和奮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氣的話,揭貼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只記得一句,是什麼「漂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漂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也很懇摯地回了他們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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