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道三里格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像迷魂陣一樣。出村的這條路的右邊是一條比那條路還寬的大路,它們成90度直角。大衛站在岔路口,不知該不該拐向那條更寬的大路。思考了一會兒,他向右走上了那條大路。
至於沿著這條路會走到哪裡,他一點也不關心,只想在那天晚上遠離威爾諾伊村。
大概在一里格外的一個路旁,有一個很大的莊園。大衛觀察到,這個莊園舉行過聚會,並且剛剛結束沒多久。因為所有的燈都還亮著,透過窗戶照到了大路上。還有通往莊園門口的道上,留下了很多橫著和豎著的車輪印跡,像窗子的紋路。這說明客人都是乘馬車來的,還不止一輛。
大衛又步行了三里格,感覺有些累了。他看到路邊有一棵松樹,於是坐在樹旁,在那裡小睡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沿著大路往前走,他不知自己會走到哪裡。
就這樣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大衛沿著這條大路走了五天。聞著天然的松油香味,睡在大自然的松木床上,借宿在農家的草堆旁,如果遇到好心的農家,他還能吃兩口黑麵包,渴了就喝天然的溪水,有時還會有同行的牧羊人送給他水喝。
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在最終經過一座大橋之後,那個他夢想中的微笑的城市已在他的腳下了。這是一個成就詩人的城市,同時也不知葬送了多少詩人。巴黎的街市上到處是人聲、腳步聲和車輪碾壓的聲音,彷彿在演奏一首歡迎這個遠方詩人的曲子。站在大街上,他呼吸短促,精神開始緊張了。
在康迪大街,大衛租了一個便宜的房間住下來。這是一所老房子最頂層房簷下的一個房間。他坐在一張木椅子上,開始了自己的創作。這條大街非常繁華和榮耀,不知住過多少達官貴人,如今已經退居二線開始接待不同地方的來客。
這裡的房子雖然比較破舊了,卻仍然不失往日的氣派。不過大多數沒有人跡,只有蜘蛛伴著灰塵留在那裡。到了晚上,街上放蕩的小酒館便開始了自己的生意,充滿了各種金屬酒杯碰撞的聲音,人們在那裡狂歡喧鬧。這裡原來可都是紳士聚會的地方,高雅而有序,現如今變得粗俗不堪,甚至放縱得讓人不堪入目。
可是大衛的錢袋只能為這樣的房子付款。他住在那裡,不管是白天還是燭光下的夜晚,他都不停地揮動著自己的那只筆,在紙上留下自己的作品。
一天下午,他餓了。於是只得到樓下去買些吃的。他抱著麵包、乳酪和酸葡萄酒之類的東西往回走的時候,在黑黑的樓梯上,遇見了一個美女——應該說是偶爾撞見的,因為這女子暫時在樓梯上休息——她是一個年輕的美麗女郎,這種美,估計連很有才華的詩人都很難描繪。她戴著一件寬鬆的黑色大斗篷,沒有完全把自己裹嚴,而是讓裡面的長裙露在了外面,這是一件昂貴而華麗的裙子,只有貴婦人才會穿的那種。她長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眼神飄逸不定,一會兒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一會兒像神秘而狡黠的吉卜賽女郎,誰也猜不出她的大腦裡閃現出多少美麗的念頭。她用一隻手提著自己的裙子,秀氣的小腳上穿著秀氣的小高跟鞋,鞋帶子已經鬆開了。此時的她就是一個聖女,怎麼能彎腰去繫鞋帶呢,她渾身都閃現著無窮的魅力,召喚著他人為她服務!不知她有沒有看見大衛,也許她看見了,而且正等著他為她效勞呢。
啊,先生,請原諒,她不是故意擋在樓梯上的,如果不是那只鞋!——那個討人厭鞋帶鬆開了!哎!怎麼就沒有繫好呢?啊,先生,可否屈尊為她效勞!
詩人放下手中的食物,彎下腰去繫鞋帶。兩根鞋帶在他的手上優美地打上了結,他的手指卻在一直顫抖。他本來是有充足的理由從她面前走過,裝作什麼也沒看到,這樣就會避開種種未知的可能。可是此時那雙眼睛變得非常有魔力,像一個會耍魔術的吉卜賽女郎,讓他寸步也走不得。他手裡拿著那瓶酸葡萄酒,無力地靠在樓梯的扶手上。
「先生,您真是個大好人,您是不是就住在這幢樓裡呢?」她笑著、溫柔地問他。
「是,是……夫人,我想——應該是的。」
「您也住在三層嗎?」
「不,比三層高多了。」
女郎的手指在有意撥弄著,一點走開的意思也沒有。
「請原諒,先生,我知道我太冒失了。請您原諒我,好嗎?我知道這個問題確實很冒失,尤其是問先生您住哪裡。」
「夫人,別,別,沒關係的,我住在——」
「別,別,別,千萬別說出來。我知道,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可是我就是想知道這棟房子和它裡面的一切,因為以前這裡是我的家。我會一個人經常往這裡跑,就是為了懷念以前那些帶給我時光和幸福的東西。我說出這樣的理由,合理嗎?您能接受嗎?」
「你,你不需要有什麼理由,我,我告訴你,我住在頂層——就是樓梯拐角處的那個小房間。」詩人越說越結巴了。
「就是樓梯前邊那間,對嗎?」女郎側著頭問道。
「不,夫人,我住後面那間。」
女郎歎了口氣,彷彿一下子輕鬆起來。
「啊,先生,我不再浪費您的時間了,」她的眼睛突然又變成了圓圓的,充滿純潔和天真,像個孩子,「那是我以前住的房間,請代我照管好。這間房子是我唯一的回憶了。就此道別了,先生,謝謝您。」
那女子像風一樣離開了,空中只留下一絲美麗的微笑和甜美的香味。大衛登上樓梯,像是在做夢一樣,那香氣和微笑……。詩人就是詩人,儘管他緩過神了,可微笑和香味仍環繞在他身邊。因為這個神秘的女子,他的靈感來了,有了寫作的素材,揮筆寫下十四行詩,那是眼睛之詩、萌生愛慕之情,是對美麗秀髮的歌頌和對纖纖秀足的讚美。
他對自己說自己是個真正的詩人了,因為他完全可以把茵蒙忘記得一乾二淨了。那女子太清純和可愛了,讓他想起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未來,這一切都讓他心動。她身上那清淡的香氣讓他浮想聯翩,繼而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一天夜晚,樓上三層的一個房間的桌子旁圍坐著三個人。這間房間除了他們坐的三把椅子、眼前的這張桌子和正在燃燒的一隻蠟燭,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其中的一個人,身材肥大,一身漆黑的衣服,帶著輕蔑和驕傲表情,眼睛裡也充滿了嘲弄,鬍子上翹得厲害,快要碰到眼邊了。另外一個是個年輕的女子,美貌絕倫,一雙眼睛變幻無窮,一會兒瞪得圓圓的,單純而天真,像個可愛的孩子,一會兒又變得非常狹長,狡黠得像一個吉卜賽女郎,故意誘人上鉤。現在這雙眼睛滿含熱淚,昭示著無比的雄心和壯志,隨時準備與一個密謀牽頭人奔赴沙場。第三個是一個非常乾脆的人,膽大卻沒有什麼耐心,他是一個很好的任務執行者,像一個正在往外噴火的鋼鐵鬥士。他們稱他德羅雷上尉。
這個說幹就幹的人把拳頭重重地捶著桌子上,帶著狂熱和激情,從他的話中聽出他還是很理智的。他說:
「就在今晚動手。今晚,他會去做午夜彌撒,我們就在途中動手。我已經忍無可忍了,總是在策劃、在密謀,什麼暗號、密碼、秘密集會,都是些下三爛的東西。讓我們光明正大地幹一場吧,做一回陽光下的叛亂者。如果法蘭西不讓他存在,我們就要公開正式地除掉他,不要什麼圈套和陷阱之類的東西。今晚,就在今晚動手。說幹就幹。我親自動手。今晚,就在他去做彌撒的路上動手。」
女子看了他一眼,帶著熱烈和仰慕的眼神。即使一個女人生來就是一個優秀的陰謀家,但當她看到一往無前的勇士時,還是會佩服得五體投地。身材肥大的男子把他的鬍鬚翹得更高了,然後說道:
「親愛的上尉,」他的嗓門很粗,因為受到過教養訓練,所以也沒有那麼難聽,他說,「我同意你現在的想法,再這樣等下去,結果不會好的。在王宮裡,我們的人也不少,那些忠於我們的衛兵在這次行動中足夠用了。」
德羅雷上尉又重複著剛才的話說:「就在今晚動手,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親自動手,侯爵。」他又一次把拳頭捶在桌子上。
健碩的侯爵心存疑慮,說:「現在有一個首要的事情,就是怎樣把信帶給王宮裡那些我們的人,還要約定好信號。再有就是國王馬車的隨從可都是一些高手。在這個時候,我們能派誰進去呢,還必須得送到王宮南邊的入口?現在那兒的值班是利博,只要把消息傳到那兒,其他的一切就好辦了。」
女子說:「這信由我來送吧!」
侯爵揚了揚眉毛說:「你?子爵夫人,我們固然佩服你的奉獻精神,但是——」
「別小看我!」女子喊了一聲,霍地站起身,抬起雙手擱在桌上,繼續說:「就在房子的的頂樓,住著個外來戶,他是一個牧羊人,人很單純,性格溫順得像一隻綿羊。在樓梯上,我們碰見過兩三次。當時我不知道他住哪裡,擔心離我們太近,洩露機密,所以巧妙地問過他的住處。我想他現在就像一隻溫順的綿羊一樣任我擺佈,只要我樂意。他說自己是一個詩人,正在樓上寫詩呢。我知道他對我定是心存幻想。只要我讓他做什麼,他堅決會照辦的。就由他來送這個消息。」
侯爵站起身來,向那女子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子爵夫人,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想說的是:『我們佩服你的奉獻精神,而更加欣賞你的機智和魅力。』」
這些密謀者說的很對,大衛正在為幾行情詩精雕細琢,希望呈現在樓梯情人面前的是一首無與倫比的傑作。忽然,傳來幾聲敲門聲,從聲音聽得出,敲門人有點膽怯。大衛起身開門,竟然是她,他的心都要蹦出來了。面前的她喘著粗氣,面露難色,一定是碰到困難了,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單純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