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什維爾是醫療、衛生、音樂、出版和交通運輸的重要中心,是南方最大的糖果與薄脆餅產地,也是美國第五大鞋市,綢布、雜貨以及藥品的批發量也很可觀。
說了這麼多,估計很多人都煩了,你到底來納什維爾幹什麼的?是的,我都說偏題了。我來這裡當然不是為了觀光,而是帶著任務呢。我本來在別的地方給自己做事,後來一家北方的文學雜誌找到我,委託我來這裡代他們約見一個作者,名叫阿澤麗婭·阿戴爾的作者。
阿戴爾給北方這家雜誌社寄來了幾篇散文和幾首詩歌,都是難得的佳作,編輯們都很欣賞她的文字風格。但除了這些文字,他們對此人一無所知,就委託我幫忙找這個阿戴爾。並且交代我,速度一定要快,一定得搶在別的雜誌社出每字一角或兩角的價格前,以每字兩分的價格與她簽好合同。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吃了一些雞肝,便冒著雨出門了。這雨看來是沒完沒了了,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剛拐第一個彎,我遇上了一個黑人大叔,人們叫他凱撒1。他看起來身體非常強壯,估計年齡很大了,因為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他的樣子很容易讓我同時想起性格反差很大的兩個人——布魯特斯和凱奇懷歐王2。他的上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怪:衣服長到與腳踝骨一樣齊,而且顏色五彩斑斕,不過,我能推測之前是灰色的,和邦聯軍穿的灰色一個色,因為日曬和雨淋,加上年久未換才成了那樣,完全可以與《聖經》裡的約瑟夫的上衣對換了。對於凱撒大叔的這件上衣,我必須得交代清楚,否則整個故事就沒辦法展開。要講清楚這個故事還必須慢慢來,反正納什維爾不會再折騰出什麼其他的新鮮事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穿的這件衣服原是一位軍官的。肩章和披肩已經不見蹤影了,披肩下漂亮的裝飾扣和穗子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在原來它們待過的地方補上了密密麻麻的針線頭,估計是一位好心的黑人老奶奶的傑作。為了裝飾的需要,也可能是為了不使衣服失去往日的氣派,她還為它釘上一個普通麻繩盤成的花扣,現在麻繩已經破損並且發了毛。儘管那盤出來的花扣不怎麼漂亮,也不怎麼搭配,卻是煞費苦心、想盡辦法在原來扣子掉下的地方縫上去的。這件衣服的紐扣僅剩下上起第二顆了。那個僅剩的黃色紐扣,有半個一元鋼崩那麼大。紐扣是用動物的角質之類的東西做成的,它被胡亂地用粗線釘在那兒。別的扣眼裡都穿著細繩打成的結,另一端胡亂地打在衣服右側的某個洞裡。這件色彩斑斕、裝飾奇特的衣服是天下的精品,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黑人大叔身邊的車的年紀,估計也不會小了,也許當年哈姆3就是帶著這輛車和兩匹馬離舟登岸創業的。
他見我走近他的車,趕忙打開車門,拿出羽毛撣揮揮車座,然後低聲說:
「老爺,請上車。我的車乾淨得很,沒半點灰,剛送過葬。」
我想,既然參加了這麼莊重的儀式,一定打掃得很乾淨。
我巡視著往街兩頭看了看,街邊等人的車不少,破舊程度都差不多,沒什麼可挑的。於是我掏出記事本,翻到記著阿澤麗婭·阿戴爾住址的那一頁,對凱撒大叔說:
「嘉吉薩明街八六一號。」我說著準備往車裡鑽,誰知那位黑人大叔用粗壯有力的大手橫向攔住了我,隨即我看到他的臉變了顏色,而且疑雲滿佈,還帶著敵意。不一會兒,他好像覺得自己失態了,又用比較溫和的語氣問我:「老爺,你非要去那裡幹什麼,有很重要的事情嗎?」
「你問那麼多幹什麼?」我對這種問法很反感,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
「不幹什麼,老爺。只是那個地方太偏僻了,如果不是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那兒很少有人去的。老爺,請上車,車剛參加過送葬儀式,座位是乾淨的。」
這裡離目的地差不多一英里半。這一路真夠我受的。本來這種磚鋪的路面就不怎麼平整,加上又坐在這樣的馬車上,我只能聽見嘎吱嘎吱的車輪摩擦聲,其他的聲音都擠不進來了。外面那混合物一樣的雨仍然下個沒完,現在又加進了一些煤煙、瀝青和夾竹桃的味道。馬車的窗玻璃上彙集著雨水,直往下流,除了能辨別兩邊是兩排房子外,其他的什麼也看不清。
納什維爾佔地十平方英里,所有的街道加起來總長是一百八十一英里,其中磚鋪的道路有一百三十七英里。主幹道長七十七英里。全城所有水管的管道耗資竟達二百萬。
嘉吉薩明街八六一號快到了,從遠處就知道這是一座很有歷史的房子了。它屹立在離街三十碼1的地方,四周全是繁茂的樹木和灌木。
馬車的嘎吱聲終於停了下來,八六一號到了。我們來到籬笆圍成的院牆外,只見籬笆牆掩藏在一排茂密的矮黃楊中間,籬門是關著的,但沒有上鎖,只是用一根繩子把門與第一個籬樁拴在了一起。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感覺到這座宅院以前曾經顯赫過,不知什麼原因破落成了今天的樣子。
我掏出五角錢給黑人大叔,還好心地另外送他兩角五分錢的小費。黑人大叔不但不領情,還要出了高出原價四倍的價錢:「兩元,老爺。」
「怎麼會是兩元呢?在賓館門口,我聽你高喊:『全城不管什麼地方,只收五角錢。』」
「是的,但是這裡離賓館太遠,必須付兩元。」他一點也不讓步。
「這裡出城了嗎,分明還在城裡呀!」我毫不示弱,為自己爭取公道:「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北方佬了,認為我好欺負,是嗎?你抬頭看看遠處的山,我就住在山邊,土生土長的南方人。」當時,外面還下著雨,灰濛濛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遠處有沒有山,仍然指著那邊說,「你這個老黑鬼,還想騙我,別做夢了。你好好看看我是哪兒的人!」
聽我這麼說,他好像有些軟了,說:「哦,原來老爺也是南方人?看你穿的那雙鞋,真的以為你是北方人,因為南方人從不穿這麼尖的鞋。」
「那現在的車錢仍按五角收,是嗎?」我說。
他立刻又恢復了那種卑劣的發黑財的心理,只是沒有剛才那麼厚顏無恥了,他說:
「老爺,不是的。城內是五角,現在我要兩元。你非得付我兩元的車費。老爺,雖然我知道你現在是哪裡的人了,並不代表我收五角的車費。我想告訴你,今晚我就必須要等兩元的生意,否則太不划算。」
他知道今天自己是有把握掙到這兩元錢的,臉上浮現出信心十足的表情。他覺得,雖然自己沒遇上不懂價錢的笨蛋,但運氣還是不錯的,這個老爺生性厚道。
「你這個打不爛的老混蛋,看來得把你交給警察!」我說著,伸手去掏錢。
他知道自己贏了,第一次對我笑了起來。他非常明白我的動作意味著什麼,他贏了,今天賺了。
我掏出兩張一元的鈔票塞給他。在傳遞的過程中,我發現其中一張錢的右上角掉了一小塊兒,中間用一條藍色的棉紙粘上了。
他接過錢,高高興興地走了。暫且先不談論這個非洲強盜了,還是言歸正傳說我的正事吧。我走到門前,取下繩套,用力推了一下,門嘎吱一聲開了。
這所房子確實很破舊,大概有二十年都沒有聞到油漆味了。我開始想,這樣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為什麼能經歷多年的風風雨雨呢?當我看到那些樹之後,我明白了,是這些緊緊環抱著它的樹木保護了它,不讓它被暴風雨沖刷,不被外敵侵害。這些樹木把房子藏在中間,自己在外面抵抗風雨。
阿澤麗婭·阿戴爾五十開外,曾經是名門之秀。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身材瘦小,與她住的房子有得一比。她穿的衣服非常便宜,以前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便宜的衣服。她全身乾淨而整潔,是我見過的洗得最乾淨的衣服了。她非常文雅,很有風度,像王后一樣高貴,一看就是名門之後。正是她接待了我。
她帶我走進客廳。那裡有一英里見方,擺著兩三把椅子,一張裂了痕的大理石桌子,一張早被磨平了毛的馬鬃沙發,一個擺了幾排書的原色松木書架,一張破舊地毯,牆上掛著一幅彩筆畫的紫羅蘭。我想,這樣的地方一定會有美國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遜提著松果吊籃的畫,但結果令我失望。
阿澤麗婭·阿戴爾對我談了很多她的故事,在這裡只能作部分介紹。她說她是老南方的後人,小時家裡生活很殷實,不愁吃不愁穿,過著幸福的生活。她沒有念過很多書,知識面有限。她是個很有心的人,在自己的領域內很有見地。那時候,她不怎麼出家門,完全是靠自己的靈感和大膽的推斷,掌握了外面的世界。我想多麼難能可貴的人才呀,正是這種素質使她寫出如此好的散文。我聽著聽著,有些自慚形穢起來,自己怎麼就不具備這種精神呢?在她談話的時候,我為了掩飾自己的空虛,不住地用手指撥弄一些書的封皮上的塵土。其實,她這麼愛乾淨的老人,怎麼可能讓這些書沾上灰塵呢。她確實是一位值得我尊敬的人,找到她不枉我費了那麼大周折。今天,幾乎人人對現實生活都過於內行。唉,懂的太多才過於內行!
從衣著到擺設都可以看出,阿澤麗婭·阿戴爾過著非常清苦的生活。我想她現在可能只剩下這座房子和那身衣服了。面對這樣的詩人和散文家,我進退兩難。一方面,我要對雜誌社負責,盡量以兩分的價格拿下版權合同;另一方面,我怎麼能對這樣的一位盡心盡責、毫無防備之心的大散文家提出那樣的價格呢?
她的聲音讓我陶醉,像是鋼琴獨奏,我不能現在就提合同的事,否則就擾亂氛圍了。她太神奇了,這麼一個神女似的人物,我怎麼忍心呢?我打定主意暫時不談合同的事。為了不違與雜誌社的約定,我硬著頭皮對她說,第二天下午會與她談她的作品的事情。
我準備與她告別,我站起身說:「這裡真像世外桃源,安定、幽靜,估計絕對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的。」這算是一句告別時的套話吧,純粹無話找話。
納什維爾也是一個爐灶和器皿的主產地,產品主要發往西部與南方各地。它的麵粉產量也很可觀,可達到每天兩千桶。
阿澤麗婭·阿戴爾沒有立即回答我,她沉思了一會兒,既認真又激動地說:
「我不這麼認為,很多事情就是在平靜和祥和的地方突然發生的。我想,上帝在第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創造了大地,並且讓那裡堆起了高山,只要人們向窗外探出身子,仔細聆聽,就能聽到他用鏟子挖土塊的聲音。修建通天塔是世界上最耗時的工程了,現在又怎麼樣呢?只有《北美評論》1上佔一頁半的廢話。」
我較起真兒來,賣弄地說:「確實,人的本性在各個地方基本都差不多,但不同的城市又有各自的特色。呃,城市那些富有戲劇性的變化和進程是多麼叫人神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