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盤
好冷!倪三小姐從暖屋裡出來站在廊前等車的時候覺得風來得尖厲。她一手揝著皮領護著臉,腳在地上微微的點著。「有幾點了,阿姚?」三點都過了。
三點都過了,三點……這念頭在她的心上盤著,有一粒白丸在那裡運命似的跳。就不會跳進二十三的,偏來三十五,差那麼一點,我還當是二十三哪。要有一隻鬼手拿它一撥,叫那小丸子乖乖的坐上二十三,那分別多大!我本來是想要三十五的,也不知怎麼的當時心裡那麼一迷糊——又給下錯了。這車裡怎麼老是透風,阿姚?阿姚很願意為主人替風或是替車道歉,他知道主人又是不順手,但他正忙著大拐彎,馬路太滑,紅綠燈光又耀著眼,那不能不留意,這一岔就把答話的時機給岔過了。實在他的思想也不顯簡單,他正有不少的話想對小姐說,誰家的當差不為主人打算,況且聽昨晚阿寶的話這事情正不是玩兒——好,房契都抵了,鑽戒,鑽鐲,連那串精圓的珍珠項圈都給換了紅片兒白片兒、整數零數的全望莊上送!打不倒吃不厭的莊!
三小姐覺得冷。是那兒透風,那天也沒有今天冷。最覺得異樣,最覺得空虛,最覺得冷是在頸根和前胸那一圈。精圓的珍珠——誰家都比不上的那一串,帶了整整一年多,有時上床都不捨得摘了放回匣子去,叫那臉上刮著刀疤那丑洋鬼端在一雙黑毛手裡左輪右輪的看,生怕是吃了假的上當似的,還非得讓我簽字,才給換了那一攤圓片子,要不了一半點鐘那些片子還不是白鴿似的又往回飛;我的脖子上,胸前,可是沒了,跑了,化了,冷了,眼看那黑毛手搶了我的心愛的寶貝去,這冤……三小姐心窩裡覺得一塊冰涼,眼眶裡熱剌剌的,不由的拿手絹給掩住了。「三兒,東西總是你的,你看了也捨不得放手不是?可是娘給你放著不更好,這年頭又不能常戴,一來太耀眼,二來你老是那拉拖的脾氣改不過來,說不定你一不小心那怎麼好?」老太太咳嗽了一聲。「還是讓娘給你放著吧,反正東西總是你的。」三小姐心都裂縫兒了。娘說話不到一年就死了,我還說我天天貼胸帶著表示紀念她老人家的意思,誰知不到半年……
車到了家了。三小姐上了樓,進了房,開亮了大燈,拿皮大衣向沙發上一扔,也不答阿寶陪著笑問她輸贏的話,站定在衣櫃的玻璃鏡前對著自己的映影呆住了。這算個什麼相兒?這還能是我嗎?兩臉紅的冒得出火,顴骨亮的像透明的琥珀,一鼻子的油,口唇叫煙卷燒得透紫,像煨白薯的焦皮,一對眼更看得怕人,像是有一個惡鬼躲在裡面似的。三小姐一手掠著額前的散發,一手扶著櫃子,覺得頭腦裡一陣的昏,眼前一黑,差一點不曾叫腦殼子正對著鏡裡的那個碰一個脆。你累了吧,小姐?阿寶站在窗口疊著大衣說的話,她聽來像是隔兩間屋子或是一層霧叫過來似的,但這卻幫助她定了定神,重複睜大了眼對著鏡子裡癡癡的望。這還能是我——是倪秋雁嗎?鬼附上了身也不能有這相兒!但這時候她眼內的凶光——那是整六個鐘頭輪盤和壓碼條格的煎迫的餘威——已然漸漸移讓給另一種意態:一種疲倦,一種呆頓,一種空虛。
她忽然想起馬路中的紅燈照著道旁的樹幹使她記起不少早已遺忘了的片段的夢境——但她疲倦是真的。她覺得她早已睡著了。她是絕無知覺的一堆灰,一排木料,在清晨樹梢上浮掛著的一團煙霧。她做過一個極幽深的夢,這夢使得她因為過分興奮而陷入一種最沉酣的睡。她決不能是醒著。她的珍珠當然是好好的在首飾匣子裡放著。「我替你放著不更好,三兒?」娘的話沒有一句不充滿著憐愛,個個字都聽得甜。那小白丸子真可惡,他為什麼不跳進二十三?三小姐扶著櫃子那隻手的手指摸著了玻璃,極纖微的一點涼感從指尖上直透到心口,這使她形影相對的那兩雙眼內頓時剝去了一翳夢意。小姐,喝口茶吧,你真是累了,該睡了,有多少天你沒有睡好,睡不好最傷神,先喝口茶吧。她從阿寶的手裡接過了一片慇勤,熱茶沾上口唇才覺得口渴得津液都干了。但她還是夢夢的不能相信這不是夢。我何至於墮落到如此——我倪秋雁?你不是倪秋雁嗎?她責問著鏡裡的秋雁。那一個的手裡也擎著一個金邊藍花的茶杯,口邊描著慘淡的苦笑。
荒唐也不能到這個田地。為著賭幾乎拿身子給鬼似的男子——「你抽一口的好,賭錢就賭一個精神,你看你眼裡的紅絲,鬧病了那犯得著?」小俞最會說那一套體己話,細著一雙有黑圈的眼瞅著你,不提有多麼關切,他就會那一套!那天他對老五也是說一樣的話!他還得用手來攙著你非得你養息他才安心似的。呸,男人,那有什麼好心眼的?老五早就上了他的當。哼,也不是上當,還不是老五自己說的,「進了三十六,誰還管得了美,管得了丑?」「過一天是一天,」她又說,「堵死你的心,別讓它有機會想,要想就活該你受!」那天我摘下我胸前那串珠子遞給那臉上刻著刀疤的黑毛鬼,老五還帶著笑——她那笑!——趕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好,這才夠一個豪字!要賭就得拼一個精光。有什麼可戀的?上不了梁山,咱們就落太湖!你就輸在你的良心上,老三。」老五說話一上勁,眼裡就放出一股邪光,我看了真害怕。「你非得拿你小姐的身份,一點也不肯湊和。說實話,你來得三十六門,就由不得你拿什麼身份。」人真會變,五年前,就是三年前的老五那有一點子俗氣,說話舉止,滿是夠斯文的。誰想她在上海混不到幾年,就會變成這鬼相,這妖氣。她也滿不在意,成天發瘋似的混著,倒像真是一個快活人!我初跟著她跑,心上總有些低哆,話聽不慣,樣兒看不慣,可是現在……老三與老五能有多大分別?我的行為還不是她的行為?我有時還覺得她爽蕩得有趣,倒恨我自己老是免不了靦靦腆腆的,早晚躲不了一個「良心,」老五說的。可還是的,你自己還不夠變的,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看,說人家鬼相,妖氣,你自己呢?原先的我,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在學校時代的倪秋雁,多美多響亮的一個名字,現在那還有一點點的影子?這變,喔,鬼——三小姐打了一個寒噤。地獄怕是沒有底的,我這一往下沉,沉,沉,我那天再能向上爬?她覺得身子飄飄的,心也飄飄的,直往下墜——一個無底的深潭,一個魔鬼的大口。「三兒,你什麼都好,」老太太又說話了。「你什麼都好,就差拿不穩主意。你非得有人管,領著你向上。
可是你總得自己留意,娘又不能老看著你,你又是那傲氣,誰你都不服,真叫我不放心。」娘在病中喘著氣還說這話。現在娘能放心不?想起真可恨!小俞、小張、老五、老八,全不是東西!可是我自己又何嘗有主意。有了主意,有一點子主意,就不會有今天的狼狽。真氣人!……鏡裡的秋雁現出無限的憤慨,恨不得把手裡的茶杯擲一個粉碎,表示和醜惡的引誘絕交。但她又呷了一口。這是虹口買來的真鐵觀音不?明兒再買一點去,味兒真濃真香。說起,小姐,廚子說了好幾次要領錢哪,他說他自己的錢都墊完了。鏡裡的眉梢又深深的皺上了。唷——她忽然記起了——那小黃呢,阿寶?小黃在籠子裡睡著了。毛抖得鬆鬆的,小腦袋挨著小翅膀底下窩著。它今天叫了沒有?我真是昏,準有十幾天不自己餵它了,可憐的小黃!小黃也真知趣,彷彿裝著睡存心逗它主人似的,她們正說著話它醒了,刷著它的翅膀,吱的一聲跳上了籠絲,又縱過去低頭到小瓷罐裡撿了一口涼水,歪著一隻小眼呆呆的直瞅著它的主人。也不知是為主人記起了它樂了,還是不知是見了大燈亮當是天光,它簡直的放開嗓子整套的唱上了。
它這一唱就沒有個完。它賣弄著它所有擅長的好腔。唱完了一支,忙著搶一口麵包屑,啄一口水,再來一支,又來一支,直唱得一屋子滿是它的音樂,又亮,又艷,一團快樂的迸裂,一腔情熱的橫流,一個詩魂的奔放。倪秋雁聽呆了,鏡裡的秋雁也聽呆了;阿寶聽呆了;一屋子的傢俱,壁上的畫,全聽呆了。
三小姐對著小黃的小嗓子呆呆的看著。多精緻的一張嘴,多靈巧的一個小脖子,多淘氣的一雙小腳,拳拳的抓住籠裡那根橫條,多美的一身羽毛,黃得放光,像是金絲給編的。稀小的一個鳥會有這麼多的靈性?三小姐直怕它那小嗓子受不住狂唱的洶湧,你看它那小喉管的急迫的顫動,簡直是一顆顆的珍珠往外接連著吐,哽住了怎麼好?它不會炸吧!阿寶的口張得寬寬的,手扶著窗闌,眼裡亮著水。什麼都消滅了除了這頭小鳥的歌唱。但在它的歌唱中卻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世界裡一切都沾上了異樣的音樂的光。
三小姐的心頭展開了一個新的光亮的世界。彷彿是在一座凌空的虹橋下站著,光彩花雨似的錯落在她的衣袖間,鬢髮上。她一展手,光在她的胸懷裡;她一張口,一球晶亮的光滑下了她的咽喉。火熱的,在她的心窩裡燒著。熱勻勻的散佈給她的肢體;美極了的一種快感。她覺得身子輕盈得像一隻蝴蝶,一陣不可制止的欣快驀地推逗著她騰空去飛舞。
虹橋上灑下了一個聲音,艷陽似的正款著她的黃金的粉翅。多熟多甜的一個聲音!唷是娘呀,你在那兒了?娘在廊前坐在她那湘妃竹的椅子上做著針線,帶著一個玳瑁眼鏡。我快活極了,娘,我要飛,飛到雲端裡去。從雲端裡望下來,娘,咱們這院子怕還沒有爹爹書檯上那方硯台那麼大?還有娘呢,你坐在這兒做針線,那就夠一個貓那麼大——哈哈,娘就像是偎太陽的小阿米!那小阿米還看得見嗎?她頂多也不過一顆芝麻大,哈哈,小阿米,小芝麻。瘋孩子!老太太笑著對不知門口站著的一個誰說話。這孩子瘋得像什麼了,成天跳跳唱唱的?你今天起來做了事沒有?我有什麼事做,娘?她呆呆的側著一隻小圓臉。
唉,怎麼好,又忘了,就知道玩!你不是自己討差使每天院子裡澆花,爹給你那個青玉花澆做什麼的?要什麼不給你就呆著一張臉扁著一張嘴要哭,給了你又不肯做事,你看那盆西方蓮幹得都快對你哭了。娘別罵,我就去!四個粉嫩的小手指鷹爪似的抓住了花澆的鏤空的把手,一個小拇指翹著,她興匆匆的從後院舀了水跑下院子去。「小心點兒,花沒有澆,先澆了自己的衣服。」櫻紅色大朵的西方蓮已經沾到了小姑娘的恩情,精圓的水珠極輕快的從這花瓣跳蕩那花瓣,全沉入了盆裡的泥。娘!她高聲叫。娘,我要喝涼茶娘老不讓,說喝了涼的要肚子疼,這花就能喝涼水嗎?花要是肚子疼了怎麼好?她鼓著她的小嘴唇問。花又不會嚷嚷。「傻孩子算你能幹會說話,」娘樂了。
每回她一使她的小機靈娘就樂。「傻孩子,算你會說話,」娘總說。這孩子實在是透老實的,在座有姑媽或是姨媽或是別的客人娘就說,你別看她說話機靈,我總愁她沒有主意,小時候有我看著,將來大了怎麼好?可是誰也沒有娘那樣疼她。過來,三,你不冷吧?她最愛靠在娘的身上,有時娘還握著她的小手,替她拉齊她的衣襟,或是拿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土。一個女孩子總得乾乾淨淨的,娘常說。誰的聲音也沒有娘的好聽。誰的手也沒有娘的軟。
這不是娘的手嗎?她已經坐在一張軟凳上,一手托著臉,一手捻著身上的海青絲絨的衣角。阿寶記起了樓下的事已經輕輕的出了房去。小黃唱完了它的大套,還在那裡發疑問似的零星的吱喳。「咦。」「咦。」「接理。」她聽來是娘在叫她:「三,」「小三,」「秋雁。」她同時也望見了壁上掛著的那只芙蓉,只是她見著的另是一隻芙蓉,在她回憶的繁花樹上翹尾豁翅的跳踉著。「三,」又是娘的聲音,她自己在病床上躺著。「三,」娘在門口說,「你猜爹給你買回什麼來了?」「你看!」娘已經走到床前。手提著一個精緻的鳥籠,裡面呆著一隻黃毛的小鳥。
「小三簡直是迷了,」隔一天她聽娘對爹說,「病都忘了有了這頭鳥。這鳥是她的性命。非得自己喂。鳥一開口唱她就發愣,你沒有見她那樣兒,成仙也沒有她那樣快活,鳥一唱誰都不許說話,都得陪著她靜心聽。」「這孩子是有點兒慧根,」爹就說。爹常說三兒有慧根。「什麼叫慧根,我不懂。」她不止一回問。爹就拉著她的小手說,「爹在恭維你哪,說你比別的孩子聰明。」真的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鳥一唱她就覺得快活,心頭熱火火的不知怎麼才好;可又像是難受,心頭有時酸酸的眼裡直流淚。她恨不得把小鳥窩在她的胸前,用口去親它。她愛極了它。「再唱一支吧,小鳥,我再給你吃。」她常常央著它。
可是阿寶又進房來了,「小姐,想什麼了,」她笑著說,「天不早,上床睡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