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13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13)
    (一)種族界限這是說看病先看你臉皮是白是黃:凡是外國人,說句公平話,他們所得的待遇就應有盡有,一點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黃臉的,那就得趁大夫們的高興了,他們愛怎麼樣理你就怎麼樣理你。據說院內僱用的中國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掃的,都在說這話——中外國病人的分別大著哪!原來是,這是有根據的,諾狄克民優勝的謬見一天不打破,我們就得一天忍受這類不平等的待遇。外國醫院設在中國的,第一個目的當然是伺候外國人,輪得著你們,已算是好了,誰叫你們自不爭氣,有病人自己不會醫!

    (二)勢力分別同是中國人,還有分別;但這分別又是理由極充分的;有錢有勢的病人照例得著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貧苦的病人只當得病人看。這是人類的通性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有表見的,誰來低哆誰就沒有幽默,雖則在理論上說,至少醫院似乎應分是「一視同仁」的。我們聽見過進院的產婦放在屋子裡沒有人顧問,到時候小孩子自己下來了,醫生還不到一類的故事!

    (三)科學精神這是說拿病人當試驗品,或當標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個大夫或是學生來檢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又來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三、一個大夫或是學生再來一次,但究竟誰負責看這病,你得繞大彎兒才找得出來,即使你能的話。他們也許是為他們自己看病來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這類情形之下,西瀅在他的閒話說得趣,付錢的應分是醫院,不該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一般人的邏輯是不準確的,他們往往因為一個醫生偶爾的疏忽便斷定他所代表的學理與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從極細小題外的原因推定科學的不成立。這是危險的。就醫病說,從新醫術跳回黨參、黃岐,從黨參黃岐跳回祝由科符水,從符水到請豬頭燒紙,是常見的事;我們憂心文明,期望「進步」的不該獎勵這類「開倒車」的趨向。但同時不幸對科學有責任的新派大夫們,偏容易大意,結果是多少誤事。查驗的疏忽,診斷的錯誤,手術的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醫院是何等事,一舉措間的分別可以交關人命,我們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無謂的災殃。

    最近一個農業大學學生的死,據報載是:(一)原因於不及時醫治;(二)原因於手術時不慎致病菌入血。這類的情形我們如何能不抗議?

    再如梁任公先生這次的白丟腰子,幾乎是太笑話了。梁先生受手術之前,見著他的知道,精神夠多健旺,面色夠光采。協和最能幹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義的診斷,說割了一個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沒有割。那麼病原在牙;再割牙,從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還是沒有割。那麼病在胃吧;餓癟了試試——人癟了,病還是沒有癟!那究竟為什麼出血呢?最後的答話其實是太妙了,說是無原因的出血:EssentialHoematuria。所以鬧了半天的發見是既不是腎臟腫瘍(KidneyFarmour),又不是齒牙一類的作祟;原因是無原因的!我們是完全外行,怎懂得這其中的玄妙,內行錯了也只許內行批評,那輪著外行多嘴!但這是協和的責任心。這是他們的見解,他們的本領手段!

    後面附著梁仲策先生的筆記1,關於這次醫治的始末,尤其是當事人的態度,記述甚詳,不少耐人尋味的地方,你們自己看去,我不來多加案語。但一點是分明的,協和當事人免不了診斷疏忽的責備。我們並不完全因為梁先生是梁先生所以特別提出討論,但這次因為是梁先生在協和已經是特別賣力氣,結果尚不免幾乎出大亂子,我們對於協和的信仰,至少我個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盡信醫則不如無醫」,誠哉是言也!但我們卻不願一班人因此而發生出軌的感想:就是對醫學乃至科學本身懷疑,那是錯了,當事人也許有時沒交代,但近代醫學是有交代的,我們決不能混為一談。並且外行終究是外行,難說梁先生這次的經過,在當事人自有一種折服人的說法,我們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說的話,我們為協和計,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計,為社會上一般人對協和乃至西醫的態度計,正巧梁先生的醫案已經幾於盡人皆知,我們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協和當事人能給我們一個相當的解說。讓我們外行借此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們此後豈不個個人都得躊躇著:

    我們病了怎麼辦?

    一封信(給抱怨生活幹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樣的稀罕,一樣的寶貴。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殘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卻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羅河旁邊幕夜,在月亮正照著金字塔的時候,夢見一個穿黃金袍服的帝王,對著我作謎語,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我無非是一個體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這重山腳下半夜夢醒時,聽見松林裡夜鷹Soprano1,可憐的遭人厭毀的鳥,他雖則沒有子規那樣天賦的妙舌,但我卻懂得他的怨憤,他的理想,他的急調是他的嘲諷與咒詛;我知道他怎樣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煩囂的燕雀,也鄙棄自喜的畫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發見的一個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塊岩石,但裡面卻早被海水蝕空,只剩羅漢頭似的一個腦殼,每次海濤向這島身摟抱時,發出極奧妙的音響,像是情話,像是咒詛,像是祈禱,在雕空的石筍、鐘乳間嗚咽,像大和琴的諧音在皋雪格2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間迴盪——但除非你有耐心與勇氣,攀下幾重的石巖,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與傾聽,你也許永遠不會想像,不必說發見這樣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經聽夠了我的比喻。也許你願意聽我自然的嗓音與不做作的語調,不願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著的話,雖則,我不能不補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歡從一個彎曲的白銀喇叭裡,吹弄你的古怪的調子。

    你說:「風大土大,生活幹燥。」這話彷彿是一陣奇怪的涼風,使我感覺一個恐怖的戰慄;像一團飄零的秋葉,使我的靈魂裡掉下一滴悲憫的清淚。

    我的記憶裡,我似乎自信,並不是沒有葡萄酒的顏色與香味,並不是沒有嫵媚的微笑的痕跡,我想我總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語調的影響——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時候,我不是分明看見兩塊兇惡的黑雲消滅在太陽猛烈的光焰裡,五隻小山羊,兔子一樣的白淨,聽著她們媽的吩咐在路旁尋草吃,三個捉草的小孩在一個稻屯前拋擲鐮刀;自然的活潑給我不少的鼓舞,我對著白雲裡矗著的寶塔喊說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陽不曾出來。一捆捆的雲在空中緊緊的挨著,你的那句話碰巧又添上了幾重雲蒙,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覺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話在我的心裡,竟像白堊塗在玻璃上,這半透明的沉悶是一種很巧妙的刑罰;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巳離別了,那邊黑蔚蔚的是林子,樹上,我知道,是夜鴞的寓處,樹下纍纍的在初夜的微芒中排列著,我也知道。是墳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裡,磷火也不見一星,這樣的靜,這樣的慘,黑夜的勝利是完全的了。

    我閉著眼向我的靈府裡問訊,呀,我竟尋不到一個與乾燥脫離的生活的意象,乾燥像一個影子,永遠跟著生活的腳後,又像是蔥頭的蔥管,永遠附著在生活的頭頂,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覆你的話,雖則我很想,我不是爽愷的西風,吹不散天上的雲羅,我手裡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鍬,如其有美麗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倒是現成的——我也有過我的經驗。

    朋友,我並且恐怕,說到最後,我只得收受你的影響,因為你那句話已經凶狠的咬入我的心裡,像一個有毒的蠍子,已經沉沉的壓在我的心上,像一塊盤陀石,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耐……

    「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

    照群眾行為看起來,中國人是最殘忍的民族。

    照個人行為看起來,中國人大多數是最無恥的個人。慈悲的真義是感覺人類應感覺的感覺,和有膽量來表現內動的同情。中國人只會在殺人場上聽小熱昏,決不會在法庭上賀喜判決無罪的刑犯;只想把潔白的人齊拉入混濁的水裡,不會原諒拿人格的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犧牲精神,只是「幸災樂禍」,「投井下石」,不會冒一點子險去分肩他人為正義而奮鬥的負擔。

    從前在歷史上,我們似乎聽見過有什麼義呀俠呀,什麼當仁不讓,見義勇為的榜樣呀,氣節呀,廉潔呀,等等。如今呢,只聽見神聖的職業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散』,磕拜壽祝福的響頭,到處只見拍賣人格、「賤賣靈魂」的招貼。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績,這是華族民國最動人的廣告!

    「無理想的民族必亡」,是一句不刊的真言。我們目前的社會政治走的只是卑污苟且的路,最不能容許的理想,因為理想好比一面大鏡子,若然擺在面前,一定照出魑魅魍魎的醜跡。莎士比亞的醜鬼卡立朋(Caliban)有時在海水裡照出他自己的尊容,總是老羞成怒的。

    所以每次有理想主義的行為或人格出現,這卑污苟且的社會一定不能容忍;不是拳打腳踢,也總是冷嘲熱諷,總要把那三閭大夫硬推入汨羅江底,他們方才放心。

    我們從前是儒教國,所以從前理想人格的標準是智仁勇。現在不知道變成了什麼國了,但目前最普遍人格的通性,明明是愚闇殘忍懦怯,正得一個反面。但是真理正義是永生不滅的聖火;也許有的遭被蒙蓋掩翳罷了。大多數的人一天二十四點鐘的時間內,何嘗沒有一剎那清明之氣的回復?但是誰有膽量來想他自己的想,感覺他內動的感覺,表現他正義的衝動呢?

    蔡元培所以是個南邊人說的「戇大」,愚不可及的書獃子,卑污苟且社會裡的一個最不合時宜的理想者。所以他的話是沒有人能懂的;他的行為是極少數人——如真有——敢表同情的;他的主張,他的理想,尤其是一盆飛旺的炭火,大家怕炙手,如何敢去抓呢?

    「小人知進而不知退,」

    「不忍為同流合污之苟安,」

    「不合作主義,」

    「為保持人格起見……」

    「生平僅知是非公道,從不以人為單位。」

    這些話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

    這樣的一個理想者,非失敗不可;因為理想者總是失敗的。若然理想勝利,那就是卑污苟且的社會政治失敗——那是一個過於奢侈的希望了。

    有知識有膽量能感覺的男女同志,應該認明此番風潮是個道德問題;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掩沒這風潮裡面的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的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良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精神!

    盧梭與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華爾(Cornwall英倫最南一省)去看盧梭夫婦。他們住在離潘讓市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台處的一個小村落,望得見「地角」(Land』s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裡,那是英倫島最南的一點,康華爾沿海的「紅巖」(Red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帶見著的卻遠沒有想像中的紅巖的壯艷。因為熱流故,這沿海一帶的氣候幾乎接近熱帶性,聽說冬天是極難得冷雪的。

    這地段卻頗露荒涼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蕪,樹木也不多,荒草地裡只見起伏的巨牛;濱海尤其是磽確的巖地,有地方壁立萬仞,下瞰白羽的海島在洶湧的海濤間出沒。盧梭的家,一所淺灰色方形的三層樓屋,有矮牆圍著,屋後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兩根廊柱是黃漆的,算是紀念中國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間,遠望去這淺嫩的顏色與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紀趣劇中的村姑子,發上歇著一隻怪鳥似的緞結,手叉著腰,直挺挺的站著發愣。屋子後面是一塊草地,一邊是門,一邊抄過去滿種著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種,在一個牆角里他們打算造一爿中國涼亭式的小台,我當時給寫了一塊好像「聽風」還不知「臨風」的匾題,現在想早該造得了。這小小的家園是我們的哲學家教育他的新愛彌兒的場地。

    盧梭那天趕了一個破汽車到潘讓市車站上來接我的時候,我差一點不認識他。簡直是一個鄉下人!一頂草帽子是開花的,褂子是爛的,領帶,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飄著,鞋,不用說,當然有資格與賈波林的那雙拜弟兄!他手裡擒著一隻深醬色的煙斗,調和他的皮膚的顏色。但他那一雙眼,多敏銳,多集中,多光亮——鄉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學家的靈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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