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7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7)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彷彿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裡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挖。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裡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劫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閒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痺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裡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裡,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慾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慾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裡的Libido1就形成一種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洩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裡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麼更高的志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裡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你心裡的心裡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作境界裡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衝動(The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

    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里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蠱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剎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霤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份吧;思想不是你的份,文藝創作不是你的份,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份!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那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再剖

    你們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難受不是?這就是我現在的苦惱;腸胃裡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裡往上泛,但這喉關偏跟你彆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著你——不,它且不給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麼樣。我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裡——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彩或是嘲笑;當前惟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不會隱遁,不會裝作;赤裸裸的聽憑你察看,檢驗,審問。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我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樣一個時機。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蜷縮在殼內的蝸牛),到夜間,比如此刻,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羨慕我台上放著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蓮台上瞑目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我們只是在煩惱網裡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我們躲;見好吃的,我們唾涎;聽聲響,我們著忙;逢著痛癢,我們著惱。我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那裡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親近你自己?那裡有機會,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無形中經過幾度掙扎,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在我雖則難受還是照舊,但多少總算是發洩。事後我私下覺得愧悔,因為我不該拿我一己苦悶的骨鯁,強讀者們陪著我吞嚥。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惡味。我承認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為,不敢望恕的。我惟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是從我自己的腸胃裡嘔出——不是去髒水桶裡舀來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們認識我的深淺——(我的淺?)我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容易形成一種虛擬的期望;我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該扛上的擔負。

    是的,我還得往底裡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我來編輯副刊,我有一個願心。我想把我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我的讀者們,我心目中的讀者們,說實話,就只這時代的青年。我覺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裡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裡發見他們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裡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編輯晨副的機會,就為這不單是機械性的一種任務。(感謝《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晨報變了我的喇叭,從這管口裡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調諧的音調,它是我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我古怪的不調諧的形狀。我也決不掩諱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我的經過,我的深淺,我的偏見,我的希望,我都曾經再三的聲明,怕是你們早聽厭了。

    但初起我有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時間為什麼原因我竟有那活稜稜的一副勇氣。我宣言我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我信我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我一些對敵力量的。我想拼這一天,把我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裡去捱,鋸齒下去拉,——我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個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他的惆悵,他的迷惑,他的傷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並且我當初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之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麼都是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作偽,骯髒。我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心」裡迴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我自己覺不得我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夢夢的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渾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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