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裡,他再來發見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裡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材!」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屍,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抗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擔負,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裡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只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屍體。
我不敢非分的自誇;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裡迸出來,血液裡激出來,性靈裡跳出來,生命裡震盪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著我對這時代挑戰。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是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像力細緻如史魏夫脫(Dean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裡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故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孤陋,但我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並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罷了。
科學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過正式的訓練,最簡單的物理化學,都說不明白,我要是不預備就去考中學校,十分裡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認識幾顆大星,地上幾棵大樹!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從先生那裡學來的,十幾年學校教育給我的究竟有些什麼,我實在想不起,說不上,我記得的只是幾個教授可笑的嘴臉與課堂裡強烈的催眠的空氣。
我人事的經驗與知識也是同樣的有限,我不曾做過工;我不曾嘗味過生活的艱難,我不曾打過仗,不曾坐過監,不曾進過什麼秘密黨,不曾殺過人,不曾做過買賣,發過一個大的財。
所以你看,我只是個極平常的人,沒有出人頭地的學問,更沒有非常的經驗。但同時我自信我也有我與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隻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裡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裡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妄想在這流動的生裡發見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裡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驗的巉巖上爬著。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著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後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別很大。我是曾經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並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後背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麼文章,辦什麼報刊?
但這並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我決不是那童■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雲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並不否認黑影,雲霧和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前幾天我覺著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著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即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縱橫與山川的經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Thesuffererhasnorighttopessimism),我那時感受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徹悟:——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裡存身,
到最後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態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是一個思想的大轉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只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態度,因此我與這現世界並沒有什麼相互的關係,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就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係,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著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實當現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顛撲,我要來挑戰,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麼?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男女,經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的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裡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面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並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只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於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著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鬥,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鬥。搏鬥就包含一個搏鬥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象,許是思想本體。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著一個相當的敵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攻擊是我的本性,」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鬥的第一個條件。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搏鬥。你佔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鬥。我的戰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佔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鬥中我難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只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隱遁不易蹤跡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係,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
這位哲學家的戰略,我現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略,我盼望我將來不至於在搏鬥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隨時提醒。我現在戴我的手套去!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彷彿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的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彷彿看見了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岩石上的籐蘿,貼著枯乾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崛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飛沫,在在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彷彿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裡有這樣半嘲諷半弔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那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物也該有不少。
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閒暇的假期中採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中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巖洞裡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沈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得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裡發見,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裡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脰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這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裡,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那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姦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一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那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著Martyrs1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