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舖子窗戶裡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裡,一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裡過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異景。森林是這裡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問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彷彿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織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色彩的融和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裡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遍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情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裡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意大利的天時小引
我們常聽說意大利的天就比別處的不同:「藍天的意大利」,「艷陽的意大利」,「光亮的意大利」。我不曾來的時候,我常常想像意大利的天陰霾,晦塞,霧盲,昏沉那類的字在這裡當然是不適用不必說,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陣雨似的別有風趣,只是在雨前雨後增添天上的嫵媚;我想沒有雲的日子一定多,頭頂只見一個碧藍的圓穹,地下只是艷麗的陽光,大致比我們冬季的北京再加幾倍光亮的模樣。有雲的時候,也一定是最可愛的雲彩,鵝毛似的白淨,一條條在藍天裡掛著,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鮮艷的晚霞,玫瑰、琥珀、瑪瑙、珊瑚、翡翠、珍珠什麼都有;看著了那樣的天(我想)心裡有愁的人一定會忘所愁,本來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
那是想像中的意大利的天與天時,但想望總不免過分;在這世界上最美滿的事情離著理想的境界總還有幾步路。意大利的天,雖則比別處的好,終究還不是「洞天」。你們後來的記好了,不要期望過奢;我自己幸虧多住了幾天,否則不但不滿意,差一些還會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的印象我敢說一定是很強的。我記得那天鑽出了阿爾帕斯的山腳,連環的雪峰向後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條地毯似的直鋪到前望的天邊;那時頭上的天與陽光的確不同,急切說不清怎樣的不同,就只天藍比往常的藍,白雲比尋常的白,陽光比平常的亮,你身邊站著的旅伴說「啊這是意大利」,你也脫口的回答「啊這是意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會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會加強。田里的草,路旁的樹,湖裡的水都彷彿微笑著輕輕的回應你,啊這是意大利!
但我初到的兩個星期,從米蘭到威尼市,經翡冷翠去羅馬,意大利的天時,你說怎樣,簡直是荒謬!威尼市不曾見著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只是不清明,羅馬最不顧廉恥,簡直連綿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麼遊興都給毀了,臨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籐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囅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裡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迴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淼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是他愛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裡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裡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彷彿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裡,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慇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漩剎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裡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連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泰山日出
振鐸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了,但這一時游濟南遊泰山游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現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的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瀰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毛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
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髮在風裡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裡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盪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裡;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彩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裡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艷,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那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面我回頭就逃!什麼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裡裊裊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渾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