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之戀 第3章 散文·縈繞的情絲 (3)
    翡冷翠山居閒話

    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採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裡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閒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1,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裡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裡走到朋友的家裡,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裡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閒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

    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裡在沙堆裡在淺水裡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裡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牴觸,他就捲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裡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迂徐的婆娑裡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裡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裡,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裡,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裡,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裡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歌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裡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裡與普陀山,萊茵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籐,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西伯利亞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名本來就容易使人發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蔑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

    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驗看並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會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裡,從滿洲裡到赤塔,盡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設備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裡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佈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瓷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曬濕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麵包屑……房間裡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像,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然大家都吸煙)的中間,說笑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瞌睡的瞌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氣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莫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裡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願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飢,這每一路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裡大聲叫僕歐(應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夥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慮;但為叫一聲僕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屍」)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於蘇俄我下面再講。

    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的闔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上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鬈短髮,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顴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裡的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裡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麼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並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煙,端菜時也在那裡,說話時也在那裡,彷彿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嚼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後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裡的拿破侖」,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讚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堅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隻手貼著前胸,誰知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並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裡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的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得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淨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激,給你鬆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盪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時初次發見雪地裡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像晚風靜定時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歷時從容的辨認罷。

    但我此時卻不來複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像的光輝照出他們的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凶。並且這來碰著記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願意了不是?好,我想出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塗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總沒有常性,什麼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裡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並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甘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裡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隻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淨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查看,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閒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連站上的飯館裡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有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凶,可是晦澀而且陰沉,看見他們的面貌你不由的不疑問這裡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黃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裡,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lrkutsk車停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隻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黝黝的人群,那景像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裡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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