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39章 下編:俗世微塵 (33)
    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的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的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強盜最恨的是斯文賊。這裡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的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斗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裡,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計獻忠的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唸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的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的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的老鴰的討厭。然而在颳大風的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的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的鴉群,噪叫的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的敗葉,凌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的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歷來的傳說所傳的,我心裡暗笑信這說的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的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岳底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築北京的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的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的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里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的建設就是對著景山的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的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的護河所積的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的土而成的。

    從亭後的樹縫裡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的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恥的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的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的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的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清恬的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的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的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的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只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的孩子們,在牆外打的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纔所坐的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面熟卻不認得的鳥在叫著。亭裡殘破的古佛還坐著給那沒人能懂的手印。

    先農壇

    曾經一度繁華過的香廠,現在剩下些破爛不堪的房子,偶爾經過,只見大兵們在廣場上練國技。往南再走,排地攤的猶如往日,只是好東西越來越少,到處都看見外國來的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乃至簇新的東洋瓷器,沽衣攤上的不入時的衣服,「一塊八」、「兩塊四」叫賣的夥計連翻帶地兜攬,買主沒有,看主卻是很多。

    在一條凹凸得格別的馬路上走,不覺進了先農壇的地界。從前在壇裡唯一新建築——「四面鍾」,如今只剩一座空洞的高台,四圍的柏樹早已變成富人們的棺材或傢俬了。東邊一座禮拜寺是新的。球場上還有人在那裡練習。綿羊三五群,遍地披著枯黃的草根。風稍微一動,塵土便隨著飛起,可惜顏色太壞,若是雪白或朱紅,豈不是很好的國貨化妝材料?

    到壇北門,照例買票進去。古柏依舊,茶座全空。大兵們住在大殿裡,很好看的門窗,都被拆作柴火燒了。希望北平市遊覽區劃定以後,可以有一筆大款來修理。北平的舊建築,漸次少了,房主不斷地賣折貨。像最近的定王府,原是明朝胡大海的府邸,論起建築的年代足有五百多年。假若政府有心保存北平古物,決不至於讓市民隨意拆毀。拆一間是少一間。現在壇裡,大兵拆起公有建築來了。愛國得先從愛惜公共的產業做起,得先從愛惜歷史的陳跡做起。

    觀耕台上坐著一男二女,正在密談,心情的熱真能抵禦環境的冷。桃樹柳樹都脫掉葉衣,做三冬的長眠,風搖鳥喚,都不聽見。雩壇邊的鹿,伶俐的眼睛瞭望著過路的人。遊客本來有三兩個,它們見了格外相親。在那麼空曠的園囿,本不必攔著它們,只要四圍開上七八尺深的溝,斜削溝的裡壁,使當中成一個圓丘,鹿放在當中,雖沒遮欄也跳不上來。這樣,園景必定優美得多。星雲壇比岳瀆壇更破爛不堪。干蒿敗艾,滿佈在磚縫瓦罅之間,拂人衣裾,便發出一種清越的香味。老松在夕陽底下默然站著。人說它像盤旋的虯龍,我說它像開屏的孔雀,一顆一顆的松球,襯著暗綠的針葉,遠望著更像得很。松是中國人的理想性格,畫家沒有不喜歡畫它的。孔子說它後凋還是屈了它,應當說它不凋才對。

    英國人對於橡樹的情感就和中國對於松樹的一樣。中國人愛松並不儘是因為它長壽,乃是因它當飄風飛雪的時節能夠站得住,生機不斷,可發榮的時間一到,便又青綠起來。人對著松樹是不會失望的,它能給人一種興奮,雖然樹上留著許多枯枝丫,看來越發增加它的壯美。就是枯死,也不像別的樹木等閒地倒下來。千年百年是那麼立著,籐蘿纏它,薜荔粘它,都不怕,反而使它更優越更秀麗,古人說松籟好聽得像龍吟。龍吟我們沒有聽過,可是它所發出的逸韻,真能使人忘掉名利,動出塵的想頭。可是要記得這樣的聲音,決不是一寸一尺的小松所能發出,非要經得百千年的磨煉,受過風霜或者吃過斧斤的虧,能夠立得定以後,是做不到的。所以當年壯的時候,應學松柏的抵抗力、忍耐力和增進力;到年衰的時候,也不妨送出清越的籟。

    對著松樹坐了半天。金黃色的霞光已經收了,不免離開雩壇直出大門。門外前幾年挖的戰壕,還沒填滿。羊群領著我向著歸路。道邊放著一擔菊花,賣花人站在一家門口與那淡妝的女郎講價,不提防擔裡的黃花教羊吃了幾棵。那人索性將兩棵帶泥丸的菊花向羊群猛擲過去,口裡罵「你等死的羊孫子!」可也沒奈何。吃剩的花散佈在道上,也教車輪碾碎了。

    憶盧溝橋

    記得離北平以前,最後到盧溝橋,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與同事劉兆蕙先生在一個清早由廣安門順著大道步行,經過大井村,已是十點多鐘。參拜了義井庵的千手觀音,就在大悲閣外少憩。那菩薩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銅鑄成的,體相還好,不過屋宇傾頹,香煙零落,也許是因為求願的人們發生了求財賠本求子喪妻的事情吧。這次的出遊本是為訪求另一尊銅佛而來的。我聽見從宛平城來的人告訴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廟塌了,其中許多金銅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為知識上的興趣,不得不去採訪一下。大井村的千手觀音是有著錄的,所以也順便去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著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年建的。坊東面額書「經環同軌」,西面是「蕩平歸極」。建坊的原意不得而知,將來能夠用來做凱旋門那就最合宜不過了。

    春天的燕郊,若沒有大風,就很可以使人流連。樹幹上或土牆邊蝸牛在畫著銀色的涎路。它們慢慢移動,像不知道它們的小介殼以外還有什麼宇宙似的。柳塘邊的雛鴨披著淡黃色的■毛,映著嫩綠的新葉;游泳時,微波隨蹼翻起,泛成一彎一彎動著的曲紋,這都是生趣的示現。走乏了,且在路邊的墓園少住一回。劉先生站在一座很美麗的窣堵坡上,要我給他拍照。在榆樹蔭覆之下,我們沒感到路上太陽的酷烈。寂靜的墓園裡,雖沒有什麼名花,野卉倒也長得頂得意地。忙碌的蜜蜂,兩隻小腿粘著些少花粉,還在採集著。螞蟻為爭一條爛殘的蚱蜢腿,在枯籐的根本上爭鬥著。落網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還在掙扎著。這也是生趣的示現,不過意味有點不同罷了。

    閒談著,已見日麗中天,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內了。宛平城在盧溝橋北,建於明崇禎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圍不及二里,只有兩個城門,北門是順治門,南門是永昌門。清改拱北為拱極,永昌門為威嚴門。南門外便是盧溝橋。拱北城本來不是縣城,前幾年因為北平改市,縣衙才移到那裡去,所以規模極其簡陋。從前它是個衛城,有武官常駐鎮守著,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地點。我們隨著駱駝隊進了順治門,在前面不遠,便見了永昌門。大街一條,兩邊多是荒地。我們到預定的地點去探訪,果見一個龐大的銅佛頭和些銅像殘體橫陳在縣立學校裡的地上。拱北城內原有觀音庵與興隆寺,興隆寺內還有許多已無可考的廣慈寺的遺物,那些銅像究竟是屬於哪寺的也無從知道。我們摩挲了一回,才到盧溝橋頭的一家飯店午膳。

    自從宛平縣署移到拱北城,盧溝橋便成為縣城的繁要街市。橋北的商店民居很多,還保存著從前中原數省入京孔道的規模。橋上的碑亭雖然朽壞,還矗立著。自從歷年的內戰,盧溝橋更成為戎馬往來的要衝,加上長辛店戰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戰爭的大概情形,連小孩也知道飛機、大炮、機關鎗都是做什麼用的。到處牆上雖然有標語貼著的痕跡,而在色與量上可不能與賣藥的廣告相比。推開窗戶、看著永定河的濁水穿過疏林,向東南流去,想起陳高的詩:「盧溝橋西車馬多,山頭白日照清波。氈盧亦有江南婦,愁聽金人出塞歌。」清波不見,渾水成潮是記述與事實的相差,抑昔日與今時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像當日橋下雅集亭的風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婦女。經過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觸發了。

    從盧溝橋上經過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跡,豈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婦女那一件?可惜橋欄上蹲著的石獅子個個只會張牙裂眥結舌無言,以致許多可以稍留印跡的史實,若不隨蹄塵飛散,也教輪輻壓碎了。我又想著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橋樑。它把天然的阻隔聯絡起來。它從這岸渡引人們到那岸。在橋上走過的是好是歹,於它本來無關,何況在上面走的不過是長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記歷史,反而是歷史記著它。盧溝橋本名廣利橋,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一九二)修成的。

    它擁有世界的聲名是因為曾入馬哥博羅的記述。馬哥博羅記作「普利桑乾」,而歐洲人都稱它做「馬哥博羅橋」,倒失掉記者讚歎桑乾河上一道大橋的原意了。中國人是善於修造石橋的,在建築上只有橋與塔可以保留得較為長久。中國的大石橋每能使人歎為鬼役神工,盧溝橋的偉大與那有名的泉州洛陽橋和漳州虎渡橋有點不同。論工程,它沒有這兩道橋的宏偉,然而在史跡上,它是多次繫著民族安危。縱使你把橋拆掉,盧溝橋的神影是永不會被中國人忘記的、這個在「七七」事件發生以後,更使人覺得是如此。當時我只想著日軍許會從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過這道名橋侵入中原,決想不到火頭就會在我那時所站的地方發出來。

    在飯店裡,隨便吃些燒餅,就出來,在橋上張望。鐵路橋在遠處平行地架著。駝煤的駱駝隊隨著鈴鐺的音節整齊地在橋上邁步。小商人與農民在雕欄下做交易上很有禮貌地計較。婦女們在橋下浣衣,樂融融地交談。人們雖不理會國勢的嚴重,可是從軍隊裡宣傳員口裡也知道強敵已在門口。我們本不為做間諜去的,因為在橋上向路人多問了些話,便教警官注意起來,我們也自好笑。我是為當事官吏的注意而高興,覺得他們時刻在提防著,警備著。過了橋,便望見實柘山,蒼翠的山色,指示著日斜多了幾度,在礫原上流連片時,暫覺晚風拂衣,若不回轉,就得住店了。「盧溝曉月」是有名的。為領略這美景,到店裡住一宿,本來也值得,不過我對於曉風殘月一類的景物素來不大喜愛,我愛月在黑夜裡所顯的光明。曉月只有垂死的光,想來是很淒涼的,還是回家吧。

    我們不從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劉先生沿著舊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撿了幾塊石頭,向著八里莊那條路走。進到阜成門,望見北海的白塔已經成為一個剪影貼在灑銀的暗藍紙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