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第32章 下編:俗世微塵 (26)
    上個星期到Bhor國,這是印度還沒亡底一個小國。地方不過百里。國王請我們吃大餐(坐在地上吃),又教我同他父子照了一個相。附上底照片,是那國王底父親底陵前一條小溪,石頭很好看,水很靜,像鏡一樣。站在床後底那張,很像我父親底樣子。那蚊帳架子很特別,一面有四個鉤,可以掛蚊帳,隨時可以取下。照這法子,咱們底銅床也可以做,用木頭做,可以疊起來,晚上支上。上頭底方框,也可以拆,冬天不用可以收起來。(附圖略)

    種籽一包,是此地底野花,可以交給樊新種,等我回去看。小黑籽是刺罌粟,開黃花,像虞美人,不過全身是刺,宜於種在籬笆下,可以為虞美人配種,使花底顏色改變,刺少一點。像榆錢底是一種小樹,開黃花像喇叭。有毛底是蒲公英(各種顏色都有),比中國底大四五倍。還有小黃扁籽,也帶絮,是小金盞,此花台灣、廣東也有,不香,可很好看。

    下星期再談吧!我的親妹妹。

    哥,你的伴4月1日

    六妹子:

    又是兩個星期沒接到你底信了。燕京款項交涉,結果如何?現在我身邊只剩二百三十盧比左右,這月底不來錢,可了不得。上海那套《大藏經》寄到廣州去沒有?此地有個印度人想買。梵文教師已找著,每月束脩,大約在二十盧比,一星期三次。這兩天正忙著咧。在此地又變成純粹的素食者。印度人多半食素,除去回教徒以外,簡直沒有食肉底,連雞子都要到很遠去買,我有三個星期沒嘗過雞子和肉底氣味了。他們底素食,滋養料很充足,主要是飯、黃油、醍醐、酪。我一天吃兩頓。早餐沒有人吃,十一點半一頓,晚上八點一頓,下午喝一杯茶。每頓吃差不多一碗飯。兩杯牛乳,一張餅,沒有什麼菜,稠豆漿照例有。雖然吃不多,精神卻很好。

    關於咱們底房子問題,交涉了沒有?我想若是學校下年辭退許多教員,當局必不會給我們原先看定底那所房子(史密斯的房子)。住在南大地或東大地,未免不方便(老太爺方面)。現住底房子無論如何是不能要,因為租錢太貴,又沒花園可以給孩子玩。我始終還是想住海甸。

    燕京大學無線電台每星期一、五兩日與仰光通電。你如要打電給我,可以請那猶太學生(劉育才)MrJacobRafinowily{1}替你打,不用花錢。打到仰光請許麾力先生給轉到我這裡便可以。劉育才住城裡,電文得用英文,可以請蕙君寫。再談。

    哥4月9日

    十一

    好妻子:

    今早接到你三月十九底信,心花都開了。好妻子,我知道你苦悶,我應不離開你。以後若是要到別底地方去,一定和你同行。

    此地一切均已就緒,不過時間太短,恐怕學不著多少。近幾天來,每想燕京底事情,以後是靠不住底。「君子見機而作」,應當早想法子。哈佛燕京社底錢,他們不拿來用在真正國學底研究上。我們幾個人,除我懂外國話可以抬槓以外,其餘頡剛、希白二位是不聞問底,所以我會成為他們底眼中釘。不曉得到什麼時候,他們要開除我。這幾天,我想到一個方法,就是自己找些錢,開個研究院……

    寄去照片其中,一張是我底臥房,牆上掛著你底像,後面是我買底一個美女(畫)。另二張是我在此校底膳堂裡吃飯底樣子。他們都坐在地上,用手抓飯吃。印度人吃飯,照例是脫衣服,赤腳。我底腳,比起他們底,是又小又白淨。他們說我底腳像女人底一樣(他們說美得像辯才天女底一樣),但他們底女人底腳並不小,也不白淨。膳堂底盡頭便是廚房,你可以看見那廚子在地上烙餅,兩張不同樣,一張可以給文子,吃完,把盤子(請客時,用蕉葉,或別的大樹葉)推進坐底方幾里頭,到外面洗手,吃檳榔。又一張是在澳門賈梅士紀念碑底下照底。賈梅士(Camoens)是葡萄牙底最大詩人,明末到澳門來,在白鴿巢寫他最偉大底TheJusiad。此詩為葡國最美的作品,所以歐洲名人,每到此瞻拜他底遺跡,石壁上刻了許多名人底題記。此片是給王克私先生底,請轉給他。回家時,可以教給你洗像。(學費二百元,給得起嗎?)

    你底腿現在怎樣啦,好了沒有?我想原因是前幾年在塘沽摔倒所致,並不關牙底事。英國近出了一種藥,名Elaito,專治腿痛,不曉得北京有賣底沒有?如沒有,可請蕙君寫信到倫敦去買一瓶試試,或照底下擬底信寄(去略)。此藥每瓶五先令,無郵費,故寄五先令便可以。藥是內服,從血液醫治。到底怎樣,我沒見過。我在此,因為吃素底原故,沒屙過血,痔瘡也漸小了。我想以後,我不再食肉了,最多可以吃雞子或肉湯。我已理會肉類對我底身體不合式。咱們都吃素,好不好?

    地山4月15日

    十二

    六妹:

    上函寄出後告訴你我到此一切就緒,想必你會為我心安。遠隔重洋,一字值千金,望你多給我寫信,以慰時刻在想念你們的遊子。

    記得我在一九二六年由英國回國時,特意繞道印度去拜訪詩聖泰戈爾,那時我住在印度波羅奈城印度大學,搭車去加爾各答附近的聖蒂尼克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參觀,同時也去泰戈爾家裡看望,他是我一向敬仰的知音長者。還帶回來他送給我的照片和紀念品吉祥物白磁象。交給你,你還很寶貴的收藏著。我回憶起泰戈爾肩披有波紋的長髮,飄灑著美麗的銀鬚,談笑風生,舉止優雅。他的形影至今還深刻地留在我腦裡。他建議我編寫一本適合中國人用的梵文辭典,既為了交流中印學術,也為了中印友誼,我回國後即著手編纂。

    字典稿存在燕京大學我的書房裡,你空時去燕京看看該沒有散亂那些卡片吧?我本想再去看看泰戈爾,告訴他我遵循他的囑咐在編梵文辭典,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我打聽到他現在不在家,到別處講學去了,也不知是去到哪裡,所以我就沒法去看他。我留印度不會久的,恐怕沒有機會再見面了,除非他再到中國來,一九二四年他來中國時我在牛津,失去了相見的機會,所以我回國時一定繞道印度去看他。至終如願以償是很高興的事。現在近在咫尺未能再見深為遺憾。真是人生聚散無常呵!我在外心裡的事無可告訴,坐下來把它寫下告訴你,泰戈爾是我的知音長者,你是我知音的妻子,我是很幸福的,得一知音可以無恨矣。對嗎?

    你底四哥4月20日

    十三

    六妹:

    昨天接到你三月二十七底信,一切知道,錢如籌到,即請電匯。燕京如不再給,是真對我不住,使我對於他們更失信仰,我實在不想同他們再混下去。燕京當局老抱著一種「要則留,不要則請便」政策對付教員,這是我最反對的。來年裁底人固然有許多該走底,但也有很好底教員在裡頭(未見著名單,誰被裁總知道一點)。幾個大頭鬧意見,拉攏教員,巴結學生,各樹黨羽。在我看來,無一是處。我想還是另找事情,北大,或南京,或廣西、湖南都可以。我不再找清華了,這次要走得遠一點。前次底信所說,組織電影經理處底事,我越想越有把握,雖然我不會做買賣,我卻信這事可以辦。

    我來此已一個多月了,對於此地風土人情也多知些。有些印度人底責任心淺薄,應許底事,每不去做。有時我得自己出馬,連當差底也用不得,不好好幹事,只想要錢。此地個個都以為我是財主,他們想,若沒錢,怎能到外國?兩三個同住底半教員半學生底印度人老是向我要這樣、要那樣。比如一塊胰子(我不懂本地話,自己去買得到很遠去,坐車得花差不多兩塊大洋來回),你若托他們去買,他們總沒工夫,可是等我自己去買回來,他們又來借,連牙膏牙籤也可以借!若是他們領我去看地方,好!什麼都得我解囊!我怕得不但不敢約他們,連自己去也不敢叫他們知道。

    我屋裡的臭蟲簡直沒辦法,一天總要治死十幾隻,印度臭蟲特別大。他們多不殺生,見我底行為,都很詫異。有些人身上還養臭蟲,以為是一種功德,所以你如看見別人身上有臭蟲,最好別去管,若不然,有時候你便要聽見「由它罷,那是我養活底」。若是你不喜歡臭蟲,把它拈起來,送到門外去,所以結果不是爬回來,便是到別人身上去。我在寫字,臭蟲滿桌上爬,真像小油蟲一樣,走動得很靈敏,你要拈它,它馬上就藏起來。

    此地的蝙蝠也非常的大。每到黃昏,一群一群飛出來覓食,翅膀張起來,約有四尺,歇著的時候,就像一隻小狐狸。綠鸚哥(會說話的)很多,市上賣得很賤,一錢銀(合三毛多大洋)可以買一隻。孔雀也便宜,十幾盧比一對,不過都不好帶,在半道上常餓死了。

    照片四張,有一張是廣州小北門外,我大姊底墳,臨離開廣州底前二天找到底,墳磚都被人偷了。偷者算還有良心,還留下墓碑與后土位,找到的時候,土埋到「顯妣」底地方。我找人隨便挖開,照了這相。其餘已請葉啟芳經管,修理總要五六十元(最少)。此片可以轉寄給敦谷。其餘三張是上星期底成績(自洗自曬):「像」是到遠地給你買一個最好底鏡框,掛上以後照底。「看書」是在我床上照底。還有一張「看書」,牆上掛底是洗姑娘底畫和甘地底浮像。這樣的手段,可以開照相館吧?……

    四哥4月24日

    十四

    六妹妹:

    (20)坐起言語終不調戲常應法律而無輕失。(8)

    這封信一定與二十四那封同時到,因為此地空郵提早了一天,所以上星期底信件,都歸入這星期發。翠玉四塊,本來不大,不能做得什麼,當時也想到買些大底,只怕錢都用完,沒法往前走。買璞更便宜,不過得懂,才有把握,一塊可以琢成手鐲之翠玉璞也不過三十盾左右,琢出來也許就值一千,也許滿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四塊小翠玉一共花了十四盧比(十五元左右),頂大塊底十一盧比,其餘每件一盧比。我到底時候正是中國商人(多半自廣州來)到玉山去採璞底季候。所以有底舊貨,人都爭著出脫,可惜沒錢,不然真可買得好底。緬甸還產紅寶石和綠寶石。我知道你不大喜歡紅底東西,所以沒問價錢。至於怎樣處置那四塊小東西,我以為可以鑲胸針或項串,若把那大底鑲戒指,不成嗎?

    七妹子決意出家,我早料到,機會命運把她放在那樣底生活裡,你想有什麼路可以走,除去當姑子以外?不過當姑子並不算什麼傷心。人都得有個職業,她要專心辦學,自然出家比嫁人更好。在學校當過五六年校長,不嫁,還不是和姑子一樣?更好底是,若她當了正式姑子,她可以享許多利益(辦事上的和學業上的),當然是好。我總想著,她若離開那樣底環境,也許不至於出家,但往哪裡去找更合式、更永久底事給她呢?不必傷心,提防蕙君跟她學,那是要緊。

    上次寄給你的那印度女子(像),她父親已經給她找著一個女婿,不過還沒下定。此地風俗,嫁女得預備很多錢。因為女婿可以要求陪嫁(不是嫁妝),有時要求過多,娘家不能給,婚事便吹了。此女已找過幾主,人家要她兩千陪嫁,她父親出不起,所以沒成。陪嫁是交給女兒帶過來底現款,除此以外,禮費妝奩還要。所以女兒在此真是「賠錢貨」。男子可以不送聘金,得妻兼得財。我也很想幹一干,你說好不好?

    昨天晚上去看印度戲,是翻譯歐洲底劇本。情趣與中國底新劇一樣,男女合演,在他們是破天荒。

    我想在六月中旬離開此地,若沒錢就一直回國,若有富裕,便到各處走走(期間兩星期左右)。我還沒到當到底地方去咧。此信到時還可以回信;若過五月二十,請不要寄常信,信走四星期才能到此,寄飛機信或打電報都可以。

    現在要到一個花園去同那女子照相。她哥哥要我代她照一個好底,為底是可以給人看。

    告訴小苓這是爸爸。(編者註:原信後有許地山自畫像)

    丑4月29日

    十五

    妻子:

    我四月二十四日去信大致說了燕京大學不是久留之地,總有一天他們會開除我。你知道,我讀在燕京,我教在燕京,我生活在燕京,我尊敬燕京的老師,我愛護燕京的學生,對母校燕京是有感情的。但對燕京當局的種種措施不能容忍,我決心要離開。我告訴過你,緬甸大學邀我去教書,我又想組織電影經理處,又想辦研究院。最後決定還是辦一個中學切合實際,中學是基礎教育,可以為高一級學校或專科學校培養後備軍。而且你又是中學教師,我們同心協力建設一個最理想的中學。這個建議你贊同嗎?來信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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