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般闊人吃大萊,住洋房,說洋話,寫洋文,用外洋傢俱,他們不以為是毀滅中國文化,卻要反對用字母拼成的中國文字,這若不是「敬惜字紙」的迷信思想的表現,便是他們的主張不誠實。這種不誠實的根底在他們的「士大夫階級意識」。他們怕中國人都識字,拼音容易學,不須很長時間。漢字非學上十幾年,不能用得流利,這非有餘力余時不能辦得到。「讀書人」要保持他們的尊嚴,所以感覺到難用的漢字不可廢。新文字學會除要介紹通行的字母拼成的文字,因為我們縱然目前不能不用漢文,也應為後代子孫開條方便的路。但士大夫所想著中國文字不但不能廢,甚且要積極提倡書法。書法本是有閒者的消遣,假如用它來替代賭博,吸煙,等等,我倒不反對,假如行將就木的人,輕事毋須他做,重事他做不了,用寫字來消磨他的時間,我也不反對。假如驅使一般有為的青年,費很多寶貴的時間去練字,我總覺得是太冤枉,而且是一種罪惡。
中國文字,因為書寫的不方便,與專憑記憶,所以文句上受了許多修削,結果弄成一種所謂「文章」的文字。會做文章就是擅於把文句裡作者以為可刪的字眼節省,會使讀者一讀就感覺到作者文筆的簡潔與玄奧。簡潔與玄奧未嘗不可為,但簡到使人誤會,玄到使人不瞭解,縱然寫得好文章,於文化有什麼裨益呢?詞不達意,起初是文字的原因,寫慣了,成為一種體格便影響到思想上頭。中國的思想不清晰,中國文字應負起大部分的責任。所謂「讀書不求甚解」便是使思想不能上進的根源。弄到為學非為致知格物,只為作文吟詩,有用的精力,費在未必能夠成就的文藝上,這是何等可惜,何等可恨的事!
二、中國文字所受不進步的影響
因為中國文字進化到表義的一個階段便停止,在大體上說來就影響到思想的不清晰,但從文字本身說,也有幾點可以提出來的。
(一)字與文字。中國讀書人可以說是識字的多,識文字的少。字是從原始的形態與單純的意識寫出來,文字是用復合的形,與聲表示一個概念,它不一定是單字拼音,也許會聯合五六個音才能表示出來。在舊字典裡找不出文字,所收的只是字,多過一音的字,便被表為「辭」,不知道「辭」是不能靠單音或復音來判斷的。拼音字或者是詞,如「牛」當作「牛馬」的「牛」解,是字,當做一個人的性格粗蠻解,說「他是一隻牛」的「牛」是詞。又如說「牛馬」,分說是牛和馬,是字,合說是含有奴隸式的服役的意思,如是「他為子孫做牛馬」。如「蜻蜓」,「馮夷」,「吝嗇」是字,說真一點是文字,不是詞,因為這些只表示一個單純的概念。因為從前的學者不分別字與文字,所以寫字,或讀文的時候,每每弄不清楚,甚至把意義解錯了。
(二)文與文章。中國人讀書是為做文章,對於「文」的法則好像不大注意。
這是地山先生去世後一個多月,從他的故紙堆裡找出來的一篇未完的文稿。他是為新文學學會成立兩週年的紀念刊寫的。在七月的下旬孫源向他催稿時,他說已經寫好了一半的,便是這一篇文字。墨痕猶新,而人遽已作古!
在《國粹與國學》一文裡,地山先生寫著:「我們到現在用的還不是拼音文字,難學難記難速寫,想用它來表達思想,非用上幾十年的工夫不可。」這裡「幾十年」無疑地是「十幾年」的筆誤,但也可能地是排印時的錯誤。然而曾有批評這篇文字的人,根據這一點來指摘以為與事實不符。我早就想為作者辯正,但現在倒不需要了。在這一篇未寫完的稿子裡,他先寫著(用毛筆):「漢字非學上七八年不能用得流利」,後來又用鋼筆把「七八」兩宇塗去,改上「十幾」二字。這雖是個小點,但因為關係學術研究,所以附帶說一句。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五日陳君葆跋
怡情文學與養性文學——序太華烈士編譯《硬漢》小說集
文學的種類,依愚見,以為大體上可分為兩種:一是怡情文學;二是養性文學。怡情文學是靜止的,是在太平時代或在紛亂時代的超現實作品,文章的內容基於想像,美化了男女相悅或英雄事跡,乃至作者自己混進自然,忘掉他的形骸,只求自己欣賞,他人理解與否,在所不問。這樣的作品多少含有唯我獨尊的氣概,作者可以當他的作品為沒絃琴,為無孔笛。養性文學就不然,它是活動的,是對於人間種種的不平所發出的轟天雷,作者著實地把人性在受窘壓的狀態底下怎樣掙扎的情形寫出來,為的是教讀者能把更堅定的性格培養出來。
在這電氣與煤油時代,人間生活已不像往古那麼優遊,人們不但要忙著尋求生活的資料,並且要時刻預防著生命被人有意和無意地掠奪。信義公理所維持的理想人生已陷入危險的境地,人們除掉回到穴居生活,再把堅甲披起,把銳牙露出以外,好像沒有別的方法。處在這種時勢底下,人們的精神的資糧當然不能再是行雲流水,沒絃琴,無孔笛。這些都教現代的機器與炮彈轟毀了。我們現時實在不是讀怡情文學的時候,我們只能讀那從這樣時代產生出來的養性文學。養性文學的種類也可以分出好幾樣,其中一樣是帶汗臭的,一樣是帶彈腥的。因為這類作品都是切實地描寫群眾,表現得很樸實,容易瞭解,所以也可以叫做群眾文學。
前人為文以為當如彈沒絃琴,要求弦外的妙音,當如吹無孔笛,來賞心中的奧義,這只能被少數人賞識,似乎不是群眾養性的資糧。像太華烈士所集譯的軍事小說《硬漢》等篇,實是喚醒國民求生的法螺。作者從實際經驗寫來,非是徒托空言來向擁書城的縉紳先生獻媚,或守寶庫的富豪員外乞憐,乃是指導群眾一條為生而奮鬥而犧牲的道路。所以這種彈腥文學是愛國愛群的人們的資糧,不是富翁貴人的消遣品。富翁貴人說來也不會欣賞像《硬漢》這一類的作品,因為現代的國家好像與他們無關。沒有國家,他們仍可以避到世外桃源去彈沒絃琴和吹無孔笛。但是一般的群眾呢?國家若是沒有了,他們便要立刻變成牛馬,供人驅策。所以他們沒有工夫去欣賞怡情文學,他們須要培養他們的真性,使他們具有堅如金剛的民族性,雖在任何情境底下,也不致有何等變動。但是群眾文學家的任務,不是要將群眾的魯莽言動激勵起來,乃是指示他們人類高尚的言動應當怎樣,雖然魯莽不文,也能表出天賦的性情。無論是農夫,或是工人,或是兵士,都可以讀像《硬漢》這樣的文藝。他們若是當篇中所記的便是他們同伴或他們自己的事情,那就是譯者的功德了。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香港
《扶箕迷信底研究》結論
綜以上所引一百三十故事看來,扶箕不過是心靈作用的一種表現。當一種知識去研究它,當會達到更瞭解心靈交感現象的地步。若只信它是神秘不可思議,沙盤上寫什麼就信什麼,那就會墜落魔道了。假如我們借扶箕能夠對於國政有所施設,也不過是從舊觀念裡找出來的,還不如信賴科學來使人類在精神與物質求得進步。扶箕者的心理多半是自私自利的。我認得與知道許多信箕的人,都是為自己的利祿求箕示。箕仙從沒有一次責罵過其中貪黷之輩,相反地,甚至暗示他們去為非作歹。有一個我知道的「革命策源地」的官僚,滿屋懸著箕仙所賜的書畫與道德教訓,自己在官時卻是一個假公濟私,擅於搜括的無恥者。然則箕仙未必盡以道德教人,人不聽他們的教訓,他們也無可奈何,扶箕有什麼宗教的價值呢?
數十年來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很多,對於事物好像應當持點科學態度,而此中人信扶箕的卻很不少,可為學術前途發一浩歎。又見賭博的越來越多,便深歎國人的不從事於知識的努力,其原因一大半部分是對於學問沒興趣,對於人事信命運,在信仰上胡亂崇拜。箕仙指示他等機緣,他只好用賭博的行為來等候著,因此養成對於每事都抱一種僥倖心和運氣思想。「學而不思」的人在受教育的人當中為什麼會這麼多呢?只會沒系統地看雜書,沒有正當知識的糧食固然是一個原因;虛名,權位,得來太容易也是另一個病根。王靜安先生說:
日之暮也,人之心力已耗,行將就床,此時不適於為學,非與人閒話,則但可讀雜記小說耳。人之老也,精力已耗,行將就木,此時亦不適於為學,非枯坐終日,亦但可讀雜記小說耳,今奈何一國之學者而無朝氣,無注意力也?其將就睡歟,抑將就木歟?吾不得而知之,吾但祈孔子與閔子騫之言之不驗而已矣(《靜庵文集續編,教育小言十則》,商務印書館本第十五冊,五十八頁)。
真的,中國人只會寫與會讀雜記小說。他們是無朝氣無注意力,將就床和將就木的人。這篇論文特從筆記中取材,也是對於注意力不集中的材料中試要找出一條有系統而說得可通的道理來。知識的材料誠然可以從這些雜亂無章的作品中搜集,但若當做珍聞奇事,雜亂無章地抄下來,那就不值得做了。在這篇裡沒引到的扶箕故事還有許多,大體上也越不出上頭所列的範圍。那些只有一詩一文的,更是無關緊要了。
作者並沒有把這篇當做心靈學的研究的野心,心理學與心靈學是很專門的學問,不是作者所深究的科目。作者只希望篇中所供給的材料值得供專門家研究的用處,使學術界多得些新光,那就滿足了。這書只為一般讀者寫的。希望讀過的人能夠明瞭扶箕並不是什麼神靈的降示,只是自己心靈的作怪而已。在這書裡頭,還可以使我們注意到,是許多扶箕故事都是反映我們民族的道德行為與社會政治生活的。士子學未成便要問前程,臨考試又想僥倖地預知題目,弄到他日出來做事的時候,遇事存僥倖心,到不可開交時,又推給命運。一般無權無位的人也是消極地生存著,如故事(九十)就是十足表現這態度。官吏多是貪污的,無事還要生事,有小事當然更要化為大事了。
辦公事只會因循套調,事事專在文字上咬嚼,不求事實上的利害,如故事(百零九)那位紹興師爺的鬼靈所指示的就是十足反映書吏政治的光景。官僚的腐化,影響及於神靈,在故事(百十一)裡,神也會「軋姘頭」了!故事(九五)的馬畫師是因替人作淫畫奉承大吏以致雙目幾乎瞎了。其他等等種類,難以遍舉,希望讀者能從這個角度來體會。紀曉嵐先生記扶箕的事最多,觀察力也比較好。他的見解,在故事(百二八)所表示的,雖不完備,也可以看出他老人家是不隨便迷信的。至於屬乎靈感與靈動的外國事例,可以翻閱變態心理學與心靈學一類的書籍,比這篇所舉事例還要離奇的,如二重人格,人格破碎,人畜交感等等,都是很有趣,很可以幫助我們破除許多類的迷信的。因為本篇的範圍只限於扶箕,所以沒空閒寫那麼多。
民國二十九年九月脫稿
論「反新式風花雪月」
「新式風花雪月」是我最近聽見的新名詞。依楊剛先生的見解是說:在「我」字統率下所寫的抒情散文,充滿了懷鄉病的歎息和悲哀,文章的內容不外是故鄉的種種,與爸爸、媽媽、愛人、姐姐等。最後是把情緒寄在行雲流水和清風明月上頭。楊先生要反對這類新型的作品,以為這些都是太空洞、太不著邊際,充其量只是風花雪月式的自我娛樂,所以統名之為「新式風花雪月」。這名詞如何講法可由楊先生自己去說,此地不妨拿文藝裡的懷鄉、個人抒情、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等,來討論一下。
我先要承認我不是文學家,也不是批評家,只把自己率直的見解來說幾句外行話,說得不對,還求大家指教。
我以為文藝是講情感而不是講辦法的。講辦法的是科學,是技術。所以整匹文藝的錦只是從一絲一絲的歎息、懷念、吶喊、憤恨、譏諷等等,組織出來。經驗不豐的作者要告訴人他自己的感情與見解,當然要從自己講起,從故鄉出發。故鄉也不是一個人的故鄉,假如作者真正愛它,他必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描寫出來。作者如能激動讀者,使他們想方法怎樣去保存那對於故鄉的愛,那就算盡了他的任務。楊先生怕的是作者害了鄉思病,這固然是應有的遠慮。但我要請他放心,因為鄉思病也和相思病一樣地不容易發作。一說起愛情就害起相思病的男女,那一定是瘋人院裡的住客。同樣地,一說起故鄉,什麼都是好的,什麼都是可戀可愛的,恐怕世間也少有這樣的人。他也會不喜歡那只爬滿蠅蚋的癩狗,或是隔鄰二嬸子愛說人閒話的那張嘴,或是住在別處的地主派來收利息的管家吧。在故鄉里,他所喜歡的人物有時也會述說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