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真個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曉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發出這樣的問。不錯的,死的恐怖,本是和快樂底願望一齊來的呀。他的眉不由得不皺起來了,酸楚的心卻擁出一副笑臉,說:「那麼,我也可以做個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罷。」
「那麼,我隨著你去,如何?」他不忍看著他的新人,掉頭出去向著流水,兩行熱淚滴下來,正和船頭激成的水珠結合起來。新人見他如此,自然要後悔,但也不能對她丈夫懺悔,因為這種悲哀的黴菌,眾生都曾由母親的胎裡傳染下來,誰也沒法醫治的。她只能說:「得啦,又傷心什麼?你不是說我們在這時間裡,凡有不吉利的話語,都是吉利的麼?你何不當做一種吉利話聽?」她笑著,舉起丈夫的手,用他的袖口,幫助他擦眼淚。
他急得把妻子的手摔開說:「我自己會擦。我的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用我的手所能滅掉的,你容我哭一會罷。我自己知道很窮,將要養不起你,所以你……」
妻子忙煞了,急掩著他的口,說:「你又來了。誰有這樣的心思?你要哭,哭你的,不許再往下說了。」
這對相對無言的新夫婦,在沉默中隨著流水灣行,一直駛入林蔭深處。自然他們此後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而在那郵件難通的林中,我們何從知道他們的光景?
三年的工夫,一點消息也沒有!我以為他們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漸漸把他們忘了。這時,我的旅期已到,買舟從檳榔嶼回來。在二等艙上,我遇見一位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總想不起他的名姓,幸而他還認識我,他一見我便叫我說:「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國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想我病得這樣難看,你決不能想起我是誰。」他說我想不起,我倒想起來了。
我很驚訝,因為他實在是病得很厲害了。我看見他妻子不在身邊,只有一個咿啞學舌的小嬰孩躺在床上。不用問,也可斷定那是他的子息。
他倒把別來的情形給我說了。他說:「自從我們到那裡,她就病起來。第二年,她生下這個女孩,就病得更厲害了。唉,幸運只許你空想的!你看她沒有和我一同回來,就知道我現在確是成為孤星了。」
我看他憔悴的病容,委實不敢往下動問,但他好像很有精神,願意把一切的情節都說給我聽似的。他說話時,小孩子老不容他暢快地說。沒有母親的孩子,格外愛哭,他又不得不撫慰她。因此,我也不願意擾他,只說:「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時候,我再來和你談罷。」我說完,就走出來。
那晚上,經過馬來海峽,船震盪得很。滿船的人,多犯了「海病」。第二天,浪平了。我見管艙的侍者,手忙腳亂地拿著一個麻袋,往他的艙裡進去。一問,才知道他已經死了,侍者把他的屍洗淨,用細檯布裹好,拿了些廢鐵、幾塊煤炭,一同放入袋裡,縫起來。他的小女兒還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只咿啞地說了一兩句不相干的話。她會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個」等等簡單的話。在這時,人們也沒工夫理會她、調戲她了,她只獨自說自己的。
黃昏一到,他的喪禮,也要預備舉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後底舷邊。燒了些楷錢,口中不曉得念了些什麼,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裡。那時船的推進機停了一會,隆隆之聲一時也靜默了。船中知道這事的人都遠遠站著看,雖和他沒有什麼情誼,然而在那時候卻不免起敬的。這不是從友誼來的恭敬,本是非常難得,他竟然承受了!
他的海葬禮行過以後,就有許多人談到他生平的歷史和境遇。我也鑽入隊裡去聽人家怎樣說他。有些人說他妻子怎樣好,怎樣可愛。他的病完全是因為他妻子的死,積哀所致的。照他的話,他妻子葬在萬綠叢中,他卻葬在不可測量的碧晶巖裡了。
旁邊有個印度人,拈著他那一大縷紅鬍子,笑著說:「女人就是悲哀的萌櫱,誰叫他如此?我們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的糾纏不可。我們常要把小女兒獻給殑迦河神,一來可以得著神惠,二來省得她長大了,又成為一個使人悲哀的惡魔。」
我搖頭說:「這只有你們印度人辦得到罷了,我們可不願意這樣辦。誠然,女人是悲哀的萌櫱,可是我們寧願悲哀和她同來,也不能不要她。我們寧願她嫁了才死,雖然使她丈夫悲哀至於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喪妻的悲哀是極神聖的悲哀。」
日落了,蔚藍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雲塗成灰白色。在雲縫中,隱約露出一兩顆星星。金星從東邊底海涯升起來,由薄雲裡射出它的光輝。小女孩還和平時一樣,不懂得什麼是可悲的事。她只顧抱住一個客人的腿,綿軟的小手指著空外的金星,說:「星!我要那個!」她那副嬉笑的面龐,迥不像個孤兒。
今天
陳眉公先生曾說過:「天地有一大賬簿:古史,舊賬簿也,今史,新賬簿也。」他的歷史賬簿觀,我覺得很有見解。記賬的目的不但是為審察過去的盈虧來指示將來的行止,並且要清理未了的賬。在我們的「新賬簿」裡頭,被該的賬實在是太多了。血賬是頁頁都有,而最大的一筆是從三年前的7月7日起到現在被掠去的生命、財產、土地,難以計算。我們要擦掉這筆賬還得用血、用鐵、用堅定的意志來抗戰到底。要達到這目的,不能不仗著我們的「經理們」與他們手下的夥計的堅定意志,超越智慧,與我們股東的充足的知識、技術和等等的物質供給。再進一步,當要把各部分的機構組織到更嚴密,更有高度的效率。
「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惜死」的名言是我們聽熟了的。自軍興以來,我們的武士已經表現出他們不惜生命以衛國的大犧牲與大忠勇的精神。但我們文官的中間,尤其是掌理財政的一部分人,還不能全然走到「不愛錢」的階段,甚至有不愛國幣而愛美金的。這個,許多人以為是政治還不上軌道的現象,但我們仍要認清這是許多官人的道德敗壞,學問低劣,臨事苟辦,臨財苟取的結果。要擦掉這筆「七七」的血賬,非得把這樣的壞夥計先行革降不可。不但如此,在這抵抗侵略的聖戰期間,不愛錢、不惜死之上還要加上勤快和謹慎。我們不但不愛錢,並且要勤快辦事;不但不惜死,並且要謹慎作戰。那麼,日人的凶焰雖然高到萬丈,當會到了被撲滅的一天。
在知識與技術的貢獻方面,幾年來不能說是沒有,尤其是在生產的技術方面,我們的科學家已經有了許多發明與發現(請參看卓芬先生的近年生產技術的改進。香港《大公報》二十九年七月五日特論)。我們希望當局供給他們些安定的實驗所和充足的資料,因為物力財力是國家的命脈所寄,沒有這些生命素,什麼都談不到。意志力是寄托在理智力上頭的。這年頭還有許多意志力薄弱的叛徒與國賊民賊的原因,我想就是由於理智的低劣。理智低劣的人,沒有科學知識,沒有深邃見解,沒有清晰理想,所以會頹廢,會投機,會生起無須要的悲觀。這類的人對於任何事情都用賭博的態度來對付。遍國中這類賭博的人當不在少數。抗戰如果勝利,在他們看來,不過是運氣好,並非我們的能力爭取得來的。這樣,哪裡成呢?所以我們要消滅這種對於神聖抗戰的賭博精神。知識與理想的栽培當然是我們動筆管的人們的本分。有科學知識當然不會迷信占卜扶乩,看相算命一類的事,賭博精神當然就會消滅了。迷信是削弱民族意志力的毒刃,我們從今日起,要立志掃除它。
物質的浪費是削弱民族威力的第二把惡斧。我們都知道我們是用外貨的國家,但我們都忽略了怎樣減少濫用與浪費的方法。國民的日用飲食,應該以「非不得已不用外物」為宗旨。煙酒脂粉等等消耗,謀國者固然應該設法制止,而在國民個人也須減到最低限度。大家還要做成一種群眾意見,使浪費者受著被人鄙棄的不安。這樣,我們每天便能在無形中節省了許多有用的物資,來做抗建的用處。
我們很滿意在這過去的三年間,我們的精神並沒曾被人擊毀,反而增加更堅定的信念,以為民治主義的衛護,是我們正在與世界的民主國家共同肩負著的重任。我們的命運固然與歐美的民主國家有密切的聯繫,但我們的抗建還是我們自己的,稍存依賴的心,也許就會摔到萬丈的黑崖底下。破壞秩序者不配說建設新秩序。新秩序是能保衛原有的好秩序者的職責。站在盲的蠻力所建的盟壇上的自封自奉的民主,除掉自己仆下來,盟壇被拆掉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因為那盟壇是用不整齊、沒秩序和腐敗的磚土所砌成的。我們若要註銷這筆「七七」的血賬,須常聯合世界的民主工匠來毀滅這違理背義的盟壇。一方面還要加倍努力於發展能力的各部門,使自己能夠達到長期自給,威力累增的地步。
祝自第四個「七七」以後的層疊勝利,希望這筆血賬不久會從我們的新賬簿擦除掉。
強姦
「強姦」是社會病理學裡頭應當論的問題。這個證候是人類社會特別發生的。我們無論考究哪種動物的配合,都不能認出它們有強姦的形跡來。因為動物的配偶儘是由雌蟲自己選擇。所有的雄蟲,或是發柔婉的聲音,或是呈美麗的顏色,或是散芬馥香味去諂媚雌蟲;它們對於雌蟲「奉承之不暇」,哪會發生這種人類社會特別的毛病呢?我想尊敬雌蟲是動物界的天真,因為「母的莊嚴」和傳種有直接關係。動物在不知不識中受了自然律的默示,依著一定時期來配偶和繁殖它們的種類。它們在交尾期間自然起了一種敬愛雌蟲的舉動,所以強姦的事情在它們當中很難找得出來。人呢?可就不然!他們想憑著知識去利用自然界的事物,無論什麼事體,人都可以隨意舞弄,甚至於傳種的神聖機能也能任意去侵犯。
母的莊嚴在人類社會裡頭幾幾乎忘記了。幸虧現在有些繕種學家和社會學家略略地給了些警告,將來必定有人起來和他們共鳴的。人類有強婚強姦的罪惡,都是根於藐視母的莊嚴而來的。社會學家常以為婚姻制度的起點是因為產業承受的緣故;我卻以為人類為要恢復母的莊嚴,才有這種舉動。有人要問:「既然婚姻制度成立是要恢復母的莊嚴,為什麼還有強姦的事情呢?」這話很容易回答。因為用結婚的方法去維持母的莊嚴本是不自然的事。這方法根本上已經錯誤,哪裡能夠糾正從前的不對呢?我們要說起強姦的所以然,就不能不歸罪在不自然的婚姻制度和缺乏性的教育的身上。但是我們不能憑空地說一聲「婚姻制度不自然和性的教育缺乏」便了事,我們還要研究它的病理的所在,然後對症下藥。這樣才可以盼望它母的莊嚴恢復過來。
強姦是一種傳種的變形的舉動。有時因為外圍的迫壓也會如此。我們要想斬除人類社會這樣的罪惡,就當先行明白它的原因。由心理的方面去考查可以得好些解釋,那都是能夠幫助我們對於防止強姦的計劃的。
促成強姦行為的第一原因就是傳種的恐慌,從生物個體成熟到能夠傳種的時候,內心常有「快些配偶」的勸告;處在危險或軟弱地位的時候,也是如此。所以當兵的和做賊的人對於婦女最容易懷著強姦的惡意。兵士有強姦的傾向,不是幾條軍律和幾句訓話所能阻止的。因為他們所處的地位危險,「死」這個字常常掛在心坎上,他們處在這個境遇裡頭,自然而然地恐慌啦。兵士和盜賊的強姦行為是由他們的「下意識」(Subconsciousness)所指揮的。他們雖然有倫理的情操,知道這類的行為是罪惡,然而不能勝過外圍和內裡的迫壓,終歸要不能自主的。從來沒有一個地方當王亂賊亂的時節,住在那裡的婦女不遭凌辱的。由近世的歷史講起來,嘉靖年間倭寇侵犯沿海各省的時候,閩浙的婦女受辱而死的不知道多少;清兵入關的時候,兵士到一座城就肆意淫污那座城的婦女;義和團搗亂的時候,某某兩國的兵在北京城內肆行淫掠;歐洲這次的戰爭,德國兵在法、比境界裡頭也有同類的舉動。可見兵士和強姦是生生世世結不解緣的。至於盜賊沒有紀律去約束他,自然是要更放肆的了。中國各縣地誌裡頭的烈女傳可以供給好些強姦史的材料,靠那種悲慘的記載,實在令人不忍的了!
第二個原因就是擅用權力。一個人有了些少權力就容易濫用,對於各方面都是如此,不過在性慾上頭格外顯得凶便了。愛濫用權力的人對著各樣事情都懷抱一個「沒奈我何」的意念,他們的驕傲心和性慾一同長進,所謂上流人的強姦案差不多是根據這「沒奈我何」的意念來的。息夫人的《傷心話》和何氏的《烏鵲歌》雖然是愛情的故事,但是我們在那裡頭就可以窺見這「沒奈我何」的意念了。得勝的侯王,和擁金的富翁愛濫用他們的權力去強迫人家的婦女,甚至因為性慾的猖狂就起了戰爭哪。看Scott的Lvanhoe裡頭描寫那班十字武士對待Rebekoh的事情就可以略略知道性慾因著權力增加的度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