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弁言
生本不樂,能夠使人覺得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
自入世以來,屢遭變難,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在睡不著時,將心中似憶似想的事,隨感隨記;在睡著時,偶得趾離過愛,引領我到回憶之鄉,過那游離的日子,更不得不隨醒隨記。積時累日,成此小冊。以其雜沓紛紜,毫無線索,故名《空山靈雨》。
十一年一月二十五日落華生
心有事
(開卷底歌聲)
心有事,無計問天。
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飄蕩,猶如出岫殘煙。
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
獨有空山為我下雨漣漣。
我淚珠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
積怨成淚,淚又成川!
今日淚、雨交匯入海,海漲就要沉沒赤縣:
累得那只抱恨的精衛拚命去填。
呀,精衛!你這樣做,雖經萬劫也不能遂願。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鐵一樣堅。
那時節,我要和你相依戀,
各人才對立著,沉默無言。
急雨之後,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頭。松針穿不牢的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的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開玩笑麼?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他了!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綵衣的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的離開那裡,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麼原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裡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底一樣東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藉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裡來底?」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底?這麼大雨天,還能開得那麼好,真是難得啊!……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氣。」
我們並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
「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讓我聞一聞。」她說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小丫頭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麼?」
「我沒有笑什麼。」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麼,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罷。」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罷,到園裡給我摘些瑞香來。」小丫頭抿著嘴出去了。
三遷
花嫂子著了魔了!她只有一個孩子,捨不得教他入學。她說:「阿同底父親是因為唸書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夥伴玩:城市中應有底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學警察、人犯、老爺、財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繩子捆起來,帶到老爺跟前挨打。
一天,給花嫂子看見了,說:「這還了得!孩子要學壞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著孩子到村莊裡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間和他底小夥伴玩:村莊裡應有底遊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做牛、馬、牧童、肥豬、公雞。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牽著騎著,鞭著他學耕田。
一天,又給花嫂子看見了,就說:「這還了得!孩子要變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孩子到深山底洞裡住。孩子整天在懸崖斷谷間和他底小夥伴玩。他的小夥伴就是小生番、小獼猴、大鹿、長尾三娘、大蛺蝶。他最愛學鹿底跳躍,獼猴底攀緣,蛺蝶底飛舞。
有一天,阿同從懸崖上飛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來給花嫂子報信,花嫂子說:「他飛下去麼?那麼,他就有本領了。」
呀,花嫂子瘋了!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麼?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在已經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台底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淡。給我說一個生番的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底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麼是佛法罷。」
「佛法麼?一一色,一一聲,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觸,一一造作,一一思維,都是佛法;唯有愛聞香底愛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麼因明?」
「不明白麼?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底香了。」
南普陀寺裡底大石,雨後稍微覺得乾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底信。樹林裡底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底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裡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裡面卻像藏著珠子底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裡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裡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底蔭麼?」
「這樣底蔭算什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飢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願做調味底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復當時在海裡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鹹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只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它們底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底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罷,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罷。」
正在商量底時候,它們身上穿底,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罷。我們底形態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面了。」
「去罷,去罷,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麼。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後,那紅的、黃的綵衣就陸續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願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愚婦人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裡走著,一面唱: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鶬鶊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鶬鶊,鶬鶊,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的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裡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的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裡。我的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裡,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的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的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裡的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裡,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的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裡。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裡。我心裡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的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的幸運哪!抱孩子的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的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傍素不相識的人所說的話,哪裡能夠把六十年的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的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蜜蜂和農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底四圍,已滿唱了蜜蜂底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幫幫忙;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夫卻各人擔著煙管在那裡閒談。
人底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麼忙麼?未必如此。不過農夫們不懂它們底歌就是了。但農夫們工作時,也會唱底。他們唱底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只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小俄羅斯」的兵
短籬裡頭,一棵荔枝,結實纍纍。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捨不得摘他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
三兩個漫遊武人走來,相對說:「這棵紅了,熟了,就在這裡摘一點罷。」他們嫌從正門進去麻煩,就把籬笆拆開,大搖大擺地進前。一個上樹,兩個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嘗,真高興呀!
屋裡跑出一個老婦人來,哀聲求他們說:「大爺們,我這棵荔枝還沒有熟哩;請別作踐他;等熟了,再送些給大爺們嘗嘗。」
樹上底人說:「胡說,你不見果子已經紅了麼?怎麼我們吃就是作踐你的東西?」
「唉,我一年底生計,都看著這棵樹。罷了,罷……」
「你還敢出聲麼?打死你算得什麼;待一會,看把你這棵不中吃底樹砍來做柴火燒,看你怎樣。有能幹,可以叫你們底人到廣東吃去。我們那裡也有好荔枝。」
唉,這也是戰勝者、強者的權利麼?
愛底痛苦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之中,或急雨飄雪底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1!」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底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底雲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蜓還在庭園間遨遊著。愛誦真言底牛先生悶坐在屋裡,從西窗望見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緊;擘他底兩頰;搖他底身體;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擁抱住他,堆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不一會孩子底哭聲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剛現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簷前底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底對像隔住。但方纔那種印象,卻縈迴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裡蹀來踱去。最後,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麼似的。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作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塗掉以後,就把他底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底事情格外多。日記裡應用底空格,他在午飯後,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底男子,在他們底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底。
女人底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底時候,未必不是一種遊戲底衝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復看一遍,又把後面那幾句塗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附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底孩子抱出來,一面說:「姊姊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底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