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會傻乎乎地往裡沖呢,也不想糟蹋我手下的命,我只要下令放火燒了這穀倉,你們就完蛋了,看你這個白山要塞的唐吉訶德先生還有什麼花招兒!我現在先去吃飯了,暫時不會拿你怎麼著,你好好想一想吧!再見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不會再請求你的原諒。也許,你和你英勇的騎士坐在黑暗的角落裡,是不會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帶著幾名士兵走了,留下幾個人在外面看守穀倉。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各想各的心事,也不敢交流意見。我想到了這個殘忍的希瓦卜林所能做出的所有壞事。我根本沒考慮到我自己。在這裡,我要說句真心話,在我心裡,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要比我父母的命更重要,更加使我擔心。我深知,母親的口碑一向很好,得到了當地農民和家奴的愛戴,而我的父親,雖然是個嚴厲的人,但他為人正直,深深體味到手下人的生活艱辛,因此也會得到人們的擁護。這次的暴動,是他們一時糊塗,走向了歧途,絕對沒有發洩仇恨的想法,也許會得到寬容。但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又將如何呢?那個好色無恥的惡人會怎樣對待她呢?我不敢想這個恐怖的結果,並在心裡暗暗下了狠心,如果她再次落入那個惡人手裡,我就一刀把她殺了,請上帝原諒我吧!
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村裡響起了土匪喝醉了的歌聲。看守著穀倉的士兵聽了非常羨慕,於是就拿我們出氣,開始大罵起來,威脅說要打死我們。終於,院子裡又發出很大的動靜,我們又聽到了希瓦卜林的叫罵聲。
「怎麼樣?你們考慮好了嗎?願意投降了嗎?」希瓦希林沖裡面大聲喊道。
我們誰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希瓦卜林讓士兵搬一些乾草來。又過了幾分鐘,火苗開始燒了起來,照亮了整個原本黑漆漆的穀倉,濃濃的黑煙從門縫往裡鑽。正在這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了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小聲說:
「夠了,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爺!不要為我一個人而犧牲了你們一家,讓我一個人出去吧!希瓦卜林一定會聽我的話的。」
「這怎麼行!」我氣憤地說,「你知道你出去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嗎?」
「我一定不會被他侮辱的,」她冷靜地答道,「但是,我很有可能救出我的恩人和他的家人,因為你們一家寬容地收留了我這個可憐的孤女。再見,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再見,阿芙多吉婭·華西裡耶夫娜!你們對我要比恩人親得多啊,對我恩重如山!祝福我吧!也請你原諒,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爺!請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說到這兒,她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了,雙手捂著臉……看到此情此景,我幾乎要瘋掉了。母親也在不停地哭。
「別再胡說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父親嚴厲地說,「我們誰也不讓你一個人去強盜那兒的!你坐下來,不要再說了,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聽!外面在喊什麼?」
「到底投不投降?」希瓦卜林大聲喊道,「你們還沒看清形勢嗎?再過幾分鐘,你們就要被活活燒死在裡面啦。」
「我們堅決不投降!你這個無恥的強盜!」我父親堅定地回答道。
他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在如此激動的時候顯得格外精神,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兩條白白的眉毛下面,一雙大眼睛威嚴地發著光。他轉過身,大聲說道:
「我們現在衝出去!」
他一腳踹開門,大火苗乎乎地往穀倉裡鑽,燃到了長有干蘚苔的木樑。父親朝門外開了兩槍,迅速向前邁了一步,躍過了門檻,大聲喊道:「都跟我過來!」我抓起了母親和瑪莎的手,迅速走到了門外。希瓦卜林橫躺在門檻邊,他剛才被我父親的槍擊中了。面對我們突如其來的攻擊,那群土匪可嚇壞了,幾秒後,他們重新鼓起勇氣,又向我們進攻過來。我使勁用刀亂砍了幾下,但是不知從哪飛來了一塊磚頭,正好砸在我胸口上。我立刻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覺。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希瓦卜林正坐在沾滿了血的草地上,我們全家人就在他面前。我被幾個士兵挾著肩膀,一群農夫、哥薩克以及巴什基爾人緊緊地圍在我們旁邊。希瓦卜林面色慘白,他用一隻手按在受了傷的肋部,臉上露出痛苦和邪惡的表情。他慢慢地把頭抬了起來,瞥了我一眼,用虛弱而又斷續的聲音對我說:
「把他絞死……還有他的家人……除了她……」
說完,那幫土匪立刻上前靠攏過來,叫喊著把我們拖到了大門口。但是,他們不知怎地,突然把我們扔在地上,四處逃跑了。格裡尼約夫騎著一匹快馬衝了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個連的驃騎兵,每個人手裡都舉著鋒利的軍刀。
叛匪們嚇得四處逃命,驃騎兵在後面緊追,砍死了很多人,把剩下的當成俘虜帶走了。格裡尼約夫跳下馬,向我的雙親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幸好我趕到了,總算沒晚,」他對我們說,「哈!這位就是您的未婚妻吧?」說到這兒,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臉漲得通紅。父親走到他面前,再三向他表示感謝,「請賞光,到寒舍休息一下吧。」我父親對他說,然後把他們帶到了屋子裡。
當我們從希瓦卜林身邊經過的時候,格裡尼約夫停下了。「這位是誰?」他看了一眼受傷的希瓦卜林,不解地問,「他就是土匪的首領。」父親用一位老軍人的英勇氣度回答了他,「上帝保佑,我用這隻老手狠狠地懲罰了這個年輕的混蛋,替我兒子報了血仇。」
「他就是希瓦卜林。」我對格裡尼約夫說。
「他是希瓦卜林!我太高興了。我的驃騎兵,快把他抬過去!讓軍醫給他包紮一下傷口,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他,然後盡快把他送到喀山軍機委員會去,他是其中一個主犯,所以他的口供非常重要。」
希瓦卜林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疲憊的眼睛,從他的臉上,除了能看到肉體上的疼痛以外,其他的什麼都沒有。幾名驃騎兵把他抬到斗篷上,兜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屋裡,我顫抖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屋裡的一切勾起了我兒時的回憶。一切都沒變,和原來一樣。希瓦卜林沒讓手下搶劫這間屋子,雖然他是一個卑鄙的小人,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保持了對貪婪之心的厭惡。我們家的奴僕們出現在前廳,他們沒有去參加暴動,並且真心替我們的獲救而感到欣慰。沙威裡奇一臉洋洋自得。要知道,就是他在土匪們在圍攻穀倉的緊急關頭時溜進了馬廄,那裡拴著一匹希瓦卜林的馬,他偷偷地把馬牽了出去,趁著一陣騷亂,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到了渡口,他恰好遇見了正在伏爾加河岸休息的一個驃騎兵軍團。格裡尼約夫一聽說我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立刻命令驃騎兵團迅速前來搭救——感謝上帝,他們終於及時趕到了。
格裡尼約夫堅持要把秘書長的腦袋掛在酒店前的竿子上,示眾幾個小時。
驃騎兵們追捕逃跑的土匪回來了,還活捉了幾個。立刻把他們關進了剛才關著我們的穀倉。
我們回到了各自的房間。我的雙親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我也整宿沒有合眼了,這時,我軟軟地往床上一躺,馬上就睡著了。格裡尼約夫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我們全都聚在客廳的茶炊旁,興奮地談著已經過去了的危險。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正忙著給我們倒茶,我坐在她旁邊,一直盯著她。我的父母好像也在一旁偷偷地看我倆曖昧的樣子。直到今天,這天晚上的情景還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非常幸福,達到了幸福的頂峰!在人們短暫的一生中,這種幸福的感覺還能有多少回呢?
第二天,我父親得到了一個消息,說是一大幫農民已經來到了我家的大院,向我父親請罪來了。父親走了出去,站在台階上。他一出現,那幫農民全都跪了下來。
「這是什麼意思,我的傻孩子們?」他問道,「你們怎麼會去造反呢!」
「老爺,我們有罪啊!」他們一齊答道。
「沒錯,你們是有罪,你們這麼折騰一番,得到什麼好處了嗎?上帝保佑,我又能見到我的兒子彼得·安德列伊奇了,我很高興,就饒了你們吧。行了!俗話說得好:『好劍不砍悔過之人』,你們當然有罪,上帝慈悲,現在天氣好,到了割草的時候了。可是看看你們這些蠢貨,這三天都幹了些什麼?村長!讓他們都去割草吧!你得認真點,赤髮魔頭!在伊林節2以前,要把所有的乾草都堆成垛。行了,你們幹活去吧!」
農民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幹活去了,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希瓦卜林受的傷並不嚴重,不會致命。他被士兵押往喀山,我透過窗戶看著他上了車。我們對視著,他低下了頭,我也趕緊離開了窗戶,因為我不想在仇人的不幸和屈辱面前表現出幸災樂禍的樣子。
格裡尼約夫率領著士兵要繼續前進,我決定和他一起走,儘管我還想多在家住幾天。在出發的頭一天,我來到父母面前,按那個時代的規矩,我應該跪在雙親的腳下,請求他們同意我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婚事,並賜予我們祝福,我父母激動地把我扶了起來,臉上掛著喜悅的淚水,向我宣佈他們同意了。然後,我再把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帶到二老面前,賜予了我們真摯的祝福……至於我當時的感受,不用多說了。有誰處在我當時的境地,不用說就會明白了。如果有人還沒經歷過這些,我只能深表惋惜,並且奉勸這位先生盡快找個中意的對象,並乞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所有官兵集合。格裡尼約夫和我的家人道了別。我們每個人都堅信,這場痛苦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並且在一個月以後,我就可以作幸福的新郎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和我道了別,並當著所有人的面和我接吻。我坐在馬上,沙威裡奇還跟在我後面,要與我同行。然後,我們便出發了。
我一直凝望著那個離我越來越遠的鄉村小屋,一種陰冷的預感再次襲上了心頭。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我耳旁低聲說:你的厄運還沒有完全結束呢!當時,我心中又掀起了新的暴風雨。
我不打算在這裡講述我們的行軍過程與普加喬夫戰爭的結束。一路上,我們路過很多小村莊,沒有一個村子倖免,全都被普加喬夫的手下洗劫一空,而我們又不得不掠走災民們費了很大力氣藏起來的可憐的食物。
村民們不知道該服從誰的領導,因為各地的行政機構都已經癱瘓了。地主們全都躲進森林。一股又一股的土匪到處橫行。各個小分軍的首領都按著自己的方式隨意處置自己的手下,這片烽火遼源的景像的確很恐怖……只求上帝開恩,別讓活著的人看到這些沒有意義的、冷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吧!那些想在國內煽風點火,發動一些必然失敗的變革家們,不是因為年幼無知,就是完全不瞭解我國百姓,要不然就是冷血之人,用別人的命開玩笑,也不把自己的腦袋當回事。
普加喬夫逃跑了,伊·伊·米赫裡遜在後面緊追。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得到消息,說那個假皇帝已經被捕了。同時,格裡尼約夫也收到了一個命令,讓他立刻停止進一步的行動。我終於可以回家了,我無比興奮,但是,不知為什麼,心中的喜悅被一股奇特的感覺像個陰影一樣蒙住了。
這一章沒有收錄在《上尉的女兒》的正文中,但依然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在這一章中,人物的名字與正文有所不同,格裡尼約夫叫布拉寧,佐林又叫做格裡尼約夫(俄文版原注)。
伊林節:俄國正教派聖伊利亞的節日,在舊歷的七月二十日,古代民間把這個節叫做「雷神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