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流言,
海面的波浪。
——俄羅斯諺語
我相信,我犯的錯頂多就是未經允許,擅自離開奧倫堡。我有很多理由為自己辯解,因為隻身一人去城外打游擊不但沒有被首領禁止過,反而得到了許多鼓勵。我也許被指控犯有太過魯莽的罪行,但並不是違反軍令。但是,我曾經與普加喬夫的密切而又友好的來往很有可能被許多目堵過的百姓當成證詞,但至少會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全神貫注地考慮著我即將面臨的審訊,周密地計劃著我的回答,最後,我決定向審訊員說出實情,覺得這是一個最為簡單、最可靠的解釋方法。
我們很快就到了喀山,那裡變成了一片廢墟,滿目瘡痍。街道兩邊的宅子全都倒了,現在是一堆堆燒焦了的木炭,一面面被火熏得發黑的、沒了屋頂和門窗的禿牆,這就是普加喬夫的傑作!我被帶到了大火後,城裡唯一倖存的要塞中,驃騎兵把我交給了一個正在值班的小士兵。他讓鐵匠給我戴上了腳鐐,釘得非常緊。然後把我關進了大牢,牢房是一間又小又黑的窄屋子,只有四面光禿禿的牆壁和一扇被鐵柵欄封上的小窗戶。
這種接待我的方式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但是,我並沒有失去洗清罪名的勇氣和希望。我採用了一種所有苦惱的人在自寬自解時用的辦法,我心平氣和地倒在地上睡去了,根本不在乎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第二天,大牢的看守員把我叫醒了,宣佈說今天就是我的審訊日。兩名士兵雙手押著我,穿過了一條長走廊,很快就到了司令辦公的屋子,我們在前廳停下,讓我一個人進去了。
這裡是非常寬敞的辦公室廳堂,桌子上擺滿了文件,旁邊坐了兩個人,其中一位是個老將軍,表情極其嚴肅,另一位是個年輕的近衛軍上尉,看起來二十八歲左右,相貌非常惹人喜歡,行為舉止也顯得靈活隨便。窗戶旁邊的另一張桌子旁坐了一個書記員,耳朵上夾著一根白色的鵝毛筆,當時,他正爬在桌子上,準備為我錄口供。
審訊剛一開始,就問我的姓名和軍銜等級。大將軍問我的父親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維奇。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他嚴厲地喝斥道:「太可惜了!這麼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我壓著心中的怒火,鎮靜地回答道:「不管指控我犯了多重的罪,我都是清白的,我一定會用事實為自己洗脫罪名。」看樣子,我的這番話令他很不高興,他皺起眉頭對我:「年輕人,你的口才倒是挺好的!但是,我們也見過比你還能說的。」
這時,那個年輕的上尉問我:「你是在何時出於何種原因為普加喬夫效忠的?授他之命做過什麼?你們合起來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氣憤地答道:「我是一名軍官,出身於貴族,絕對不會為普加喬夫這種人效力的,也不會聽從他任何命令。」
「那麼為什麼只有你一位出身於貴族的軍官沒被他絞死,與此同時,你的那些同伴沒都沒有逃過一劫呢?為什麼只有你一位出身於貴族的軍官和那些叛賊一起飲酒作樂,還會送你貴重的禮物、皮大衣、馬匹和銀幣呢?你們為什麼會有這麼令人難以捉摸的友情呢?如果你沒有叛變,或是表現出懦弱,你們怎麼會有這麼深的交情呢?這點,你怎麼解釋?」
近衛軍上尉的這番話令我感到極大的侮辱,我帶著激動的情緒要為自己澄清。我向他們描述了我是如何在風雪交加的草原結識普加喬夫的,又是怎樣在白山要塞失守後他認出了我並放了我的。我說:「假皇帝的確送給我皮大衣和馬匹了,我接受了,一點都沒有感到內疚。但是,我曾經盡我最大的能力保護白山要塞。」最後,我還提到了奧倫堡的將軍,說他可以作證,證明我在奧倫堡被普加喬夫圍困時,我對國家的忠誠。
表情嚴肅的老頭兒伸手從桌子上打開了一封已經拆開了的信,認真地讀道:
「閣下詢問關於准尉格裡尼約夫的行為,據說此人曾經加入此次叛亂,並與叛賊首領相勾結,確實有違軍法,與其誓言相悖。今特奉告:該准尉先生格裡尼約夫自從去年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在我處奧倫堡服軍役,2月14日離開我城。據一些歸順匪徒傳稱,該准尉曾經在普加喬夫統治的村莊逗留數日,並與匪首並肩前往白山要塞,談到他的行為,我可以……」
讀到這兒,他停住了,嚴厲地對說:「你現在還有什麼可以辯護的嗎?」
我原本想像剛才那樣繼續辯護,開誠佈公地說明我與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關係。但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厭惡。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如果我說出了她的姓名,那麼,審查委員會一定會傳她來這裡接受審訊的。一想到她純潔的名字要和那幫土匪的誹謗糾纏在一起,一想到必然會讓她來對質——這個恐怖的想法驚醒了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要命,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一開始,兩位法官還有心思聽我的辯護,好像是對我多少有一些點好感,但是,一看到我緊張的表情,便開始與我反目成仇了。近衛軍上尉讓我和主要檢舉人當面對質,將軍立刻下令帶來了昨天的犯人,我立刻轉身看著大門,等待著那個檢舉我的人進來。幾分鐘過後,門外傳來了腳鐐嘩啦嘩啦地響聲,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人,是希瓦卜林!他外貌變化如此之大,令我非常震驚。他瘦骨嶙峋,面色慘白,以前烏黑的頭髮全都變白了,一把大鬍子蓬鬆地垂了下來。
他的聲音很低沉,但語氣卻非常堅決,他重複了一遍對我的指控「他就是被普加喬夫派往奧倫堡的密探,整天出城孤軍奮戰就是為了匯報城裡的情況。」最後,他居然還說我向假皇帝臣服,跟著他在各個要塞巡視,並且使用渾身解術陷害已經歸順朝廷的舊同伴,以便使自己能夠在假皇帝面前得到賞勵。
我冷靜地聽完了他的指控,總算有一點讓我不太失望:這下無賴沒提到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名字,可能是因為她曾經堅決地拒絕過他,怕提到這個人會有損於自己的顏面,也可能是因為他內心還有一些情感,這才使我保持沉默——但是,不管怎樣,他都沒有提到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兒的名字。我的態度更加堅決了,因此,當審訊官問我是否有證據反駁希瓦卜林的指控時,我回答道:「我堅持自己開始的辯詞,沒有其他的要解釋了。」將軍命令士兵把我倆一起押下去,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了出來。我冷靜地看著他,什麼都沒說。他猥瑣地笑了笑,抓起腳鐐,加快腳步,超過了我。我再次被關進了大牢,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被提審過。
下面,我要給讀者講的事情,並不是我親眼看到的,但是都是我聽說過很多次的,以至於一些小細節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因此,就好像是我親眼目堵的一樣。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在我家得到了我父母熱情地的接待,這就是老一輩人身上特有的風格。他們認為,有機會收養一名上尉的可憐的孤女,上帝對他們的恩惠。沒過多長時間,我父母就深深地喜歡上她了,因為當他們瞭解了她以後,沒有任何理由不喜歡她。在我父親看來,我的愛情已經不再是小孩的胡鬧了,而我母親最希望的就是彼德魯沙和這位漂亮的上尉的女兒結婚。當我被逮捕的消息傳到家中時,我父母全都為之感到震驚。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給我父母講了我和普加喬夫的那段離奇故事,她講得太動人了,以至於我父母聽了,不但沒有為我擔心,反而還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父親不願意相信,我是一個與叛賊合夥,共同推翻朝廷並消滅貴族的無恥暴亂,他嚴肅地審問了我的僕人。沙威裡奇如實地說出了我在葉米裡揚·普加喬夫那兒做客的事情,而那個土匪也經常熱情地招待我。這個可憐的老頭兒向我父親發誓,說他從來沒有聽說我做過什麼叛變的事情。這下,我父母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焦急地等待我被無罪釋放的好消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內心感到極其不安,但她始終保持沉默,因為她天生辦事謹慎。
幾周以後……我父親忽然收到我家的一個親戚E公爵從彼得堡發過來的一封信。他告訴我父親我當時的情況。開頭寒暄了幾句之後,他寫道:「非常不幸,關於我和叛匪一起暴亂的嫌疑,已經得到了確鑿的證據,原本應該叛處死刑殺一儆百,但是女皇陛下考慮到您的功勞和高齡,決定寬大處理,判處您有罪的兒子終身流放在西伯利亞偏遠的地方,以此來代替殘酷的死刑。」
這個從天而降的打擊差點讓我父親背過氣兒去,父親喪失了一貫的理智,他經常通過刺耳的抱怨發洩出憋在心裡很長時間的痛苦。「什麼?」他失去理智地連聲喝斥道,「我的兒子怎麼可能與了普加喬夫一起發動暴亂!開明的上帝啊!我居然能活到今天!女皇陛下開恩,不判處我兒死刑!難道這樣,我就能活得舒服了嗎?死刑並不可怕,我的祖父就被絞死在紅場的斷頭台上,但是他把一顆純正的良心傳給了他的子孫,我父親與沃倫斯基和赫魯曉夫1在一起遇難。而一個堂堂的貴族竟然會去違反自己的誓言,與強盜、逃亡犯互相勾結!……這真是我們家族的奇恥大辱啊!……」
我母親從來沒有看到父親如此地氣憤,他絕望的神情把她嚇壞了,不敢當在他面哭訴,反而想盡一切辦法給他加油打氣,說一些緋聞不能全都聽信,說世人的言論是靠不住的,但我父親並沒有得到一絲安慰,仍然陷入絕望中。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重。她一直堅信,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證明自己是無罪的,她猜到了事實真相,並且認為她就是給我帶來不幸的根源。她偷偷地流下淚水,不讓任何人看見,暗自傷心,同時又在考慮著拯救我的最佳辦法。
一天晚上,我父親又坐在沙發上查看他的《宮廷年鑒》,但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書上,因此,這次的閱讀並沒有使他產生以往的效果。他哼著老式進行曲,母親坐在一旁打毛衣,一語不發,眼淚時不時地掉在毛衣上。坐在一旁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忽然對他們說,現在的情況緊急,她不得不去一趟彼得堡,想要一些路費。我母親聽了這話更是難過。「你為什麼要去彼得堡啊?」她問,「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難道你也想離開我們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耐心地解釋說,她的未來全靠這次去彼得堡了,她要憑藉以身殉國的上尉的女兒的身份,去請求所有有權勢者的幫助和保護。
我父親低下了頭,凡是能讓他想到自己兒子是嫌疑犯的話,他都無法忍受,就像是眼中釘、肉中刺。
「你去吧,小姑娘!」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接著說,「上帝慈悲,保佑你看上的是個好人,可不是一個有卑鄙的叛徒。」說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