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啊!他是個才子。
他會用喉嚨創造出所有他想得到的事物。
夫人!如果真是這樣,就讓他先創造出一條褲子給自己穿上吧!1
——引自1771年法國出版的《雙關語總匯》
恰爾斯基是彼得堡的一個老居民。他二十多歲,還沒有結婚,工作也很輕省。他叔父在年輕時曾任過一屆副省長,現在已經去世了,留給了他一份厚厚的家產。他的生活原本可以一帆風順,但是非常不幸,他偏偏要去寫詩,還要拿到外面去出版。報紙上把他稱為詩人,而他的僕人稱他為文化人。
詩歌的創造者們可有很大的特權啊!比如說,他們有人用第四格取代第二格,以及這樣的詩歌的自由。但是除了這些,俄國詩人還有其他的特權嗎,這些我們就無從知曉了。雖然有那麼多的特權,但是他們的處境可是非常危險的,身邊經常會發生傷腦筋的事情。最令人頭痛的、無法忍受的事就是人們強加的「詩人」這個稱呼,一旦印上這個烙印,一輩子就別想脫了關係。人們把他視為個人財產,他們一致認為,這種人天生就是為了令他們的利益均分和消除煩惱的。
假如這個人從農村回來了,那麼第一個遇見他的人肯定會問他:您這次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啊?假如他為自己瀕臨死亡的家業、為家人的疾病而感到焦慮,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會是無數鄙視的笑容和恐怖的震憾聲:「看!原來您真的是在想什麼事情啊!他是在談戀愛嗎?——據說他的女友在英國一家店舖裡買了本紀念冊,正想讓他在上面題一首精妙絕倫的情詩呢!假如他要去拜訪某個根本不認識的人,共同商論一件重要的事,那麼,那個人一定會讓自己的兒子出來,強迫他朗誦幾首詩作,而小孩兒就會用幾句不完整的詩句回報他。這些就是詩人得到的尊敬!多麼悲哀啊!在恰爾斯基眼裡,那些祝賀、詢問、紀念冊,還有朗誦詩歌的小孩,等等這些,全都是噁心的事物,以至於他經常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以免突然對別人發脾氣。
為了使自己擺脫掉令人無法容忍的「詩人」稱號,恰爾斯基費盡了心思,他盡量不與同行的文學家們有過多的交流,寧可與世俗之人聊天,甚至還會與腦袋空無任何思想的庸人交往。他將自己的言談舉止故意裝成庸俗不堪的樣子,也從來不討論文學。他一向注重穿著,就像一個莫斯科的年輕人第一次來到彼得堡一樣,他小心翼翼地、迷信地接受最新的時尚事物。
他把自己的書房收拾得像貴族婦女的臥室一樣整潔,從外表看,沒有一件物品可以讓人們想到他是一位作家。桌子周圍沒有擺放得亂七八糟的書本,沙發上更是沒有墨水的污痕。原本歪七扭八的擺設可以證明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詩人,但他的書房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如果有哪個社交界的朋友恰好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支筆,那麼他肯定無法解釋清楚。
一個在靈魂與智力雙方面都有才能的人居然會這樣拘於小節,真是難以想像。他有時熱衷於賽馬,有時沉迷於賭博,有時又會認真研究吃喝玩樂,但是,他肯定不會把山地馬和阿拉伯馬區別開來,還總是忘了哪個花色是當局的王牌,並且還會偷偷地認為炸土豆要比法國的各種流行的佳餚更可口。他懶散地生活著,只要是舞會,肯定能看到他的身影,所的外交宴會和招待會他都會出席,他就像是列琴諾夫大酒樓的一杯特製的冰激淋一樣。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是一位詩人,他的思想永遠充滿了無法阻攔的詩語,每當靈感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恰爾斯基就會把自己鎖在書房裡,不停地寫詩,從陽光明媚的清晨一直寫到萬籟俱寂的深夜。他曾經對幾位知心朋友吐露真情,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真正體會到幸福的滋味。其他時間,他什麼都不做,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不露出半點心思,隨時都會聽到那熟悉的問題:您現在有什麼新的作品嗎?
一天清晨,恰爾斯基正好來了靈感,當時,想像清晰如畫,為了展示出那些幻想,栩栩如生、意想不到的妙語隨便就可以脫口而出。那時,動人的詩句在筆尖下縱情流淌,鏗鏘有力的韻律迎合著井然有序的幻想奔瀉下來,恰爾斯基沉醉在迷人的想像中,完全忘記了社交界和那些流言碎語,他把別出心裁的所有古怪行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當時正是在做詩啊!
忽然,有人在外面輕輕地敲了一下書房的門,立刻出現了一張陌生的臉龐。恰爾斯基嚇了一跳,眉頭一皺。
「誰呀?」他氣憤地問,心裡狠狠地罵著僕人,因為他們總是不在前廳裡好好工作。
陌生人走進了書房。
他高高的、瘦瘦的,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黑黝的臉龐上流露出豐富的表情,寬寬的額頭上垂下來蓬亂的黑髮,烏溜溜的黑眼珠炯炯有神,一個大鼻子明顯地長在臉的中央,凹陷的臉頰上長滿了濃厚的大鬍子。這一外表,說明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後面的吊邊也經磨白了,雖然當時已經是深秋季節了,他依然穿著一條夏天的薄褲子。一條破舊的皺巴巴的黑色領帶下面,發黃的坎肩上,別了一枚仿造的閃閃發光的鑽石。他的禮帽高低不平,就像經過日曬雨淋一樣。如果在深山老林裡遇到這個人,你一定會認為他是土匪,如果在上層社會的某種場合遇見他,你一定會認為他是一個政治陰謀家,如果在前廳看見到他,你一定會把他看成是賣假藥和砒霜的大騙子。
「您有什麼事嗎?」恰爾斯基用一口流利的法語問道。
「先生!」外國人給他鞠了好幾個躬,然後回答,「請原諒我……假如……2
恰爾斯基沒有熱情地邀請他坐下,反而自己站了起來。下面全是用的是意大利語交談的了。
「我是拿波裡的藝術家。」陌生人說,「遭遇的事情迫使我離開了我的祖國,我把我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才華上,隻身來到了俄國。」
恰爾斯基猜想:也許這個拿波裡人是想開幾場大提琴演奏會,現在挨家挨戶地賣門票來了。他想用二十五個盧布把他打發走,只希望盡快脫身。」
緊接著,陌生人繼續說:「親愛的閣下,我希望你幫我向你的同行朋友們伸出援助之手,把我帶到與你有關係的客廳中去吧!」
天啊!沒有比這些更能侮辱他的了,恰爾斯基根本無法忍受這種請求,那個拿波裡人居然膽敢稱他為同行,他用鄙視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請問,你是什麼人啊?你又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呢?」他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問道。
拿波裡似乎覺察到了這點。
「尊敬的先生!」他膽怯地回答,「我猜想……我以為……大人!請您原諒我吧!……3。
「你到底想做什麼呢?」恰爾斯基不耐煩地問。
「我曾經多次聽到過,您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我堅信,這裡的重要人物把一位技藝如此高超的詩人安置於自己的庇護中,一定與他們的榮耀相關。因此,我才敢膽冒昧地前來見您。」
「我想你猜錯了,先生!」恰爾斯基立刻打斷他的話,「我們這裡沒有『詩人』這個稱號,這裡的詩人也沒有必要得到老爺們的庇護,詩人自己就是這裡的老爺。如果我們的文化庇護者連這些都不知道,那麼,他們一定會過得相當悲慘。我們這裡也沒有乞丐般的神父可以把某個音樂家從街上帶回家,以便創作一些小歌劇4。我們這裡的詩人沒有必要挨門挨戶去乞討。此外,還會有人和你開玩笑,說我是什麼偉大的詩人。沒錯,我的確在紀念冊上寫過一些不足掛齒的詩詞。但是,感謝上帝,我與那些詩人老爺們沒有一個共同點,並且從來沒有想過要高攀。」
這位意大利人聽了這番話後不知所措。他看了一下四周,畫卷、青銅塑像、雲石胸像以及貴重的古玩,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哥特式的小櫃子上,令他十分震驚。他終於明白了,這位頭戴毛茸錦緞面料的小帽子、身穿鑲有土耳其式的大翻領的金色長袍的花花公子5和自己這個繫著皺領帶、身穿破衣服的雲遊戲子之間,是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共同點的。他哽咽地說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話,表示歉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走出去了。當時,他那可憐的樣子感動了恰爾斯基。恰爾斯基雖然在性格方面有很多缺點,但他確實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為自己過分、敏感而又乖戾的自尊心感到非常慚愧。
「稍等,坐下來吧!」他對那個外國人說,「請等一下……我有權力拒絕那個我不配的『詩人』稱號,並且我要說清楚,我不是一個詩人!好了!現在我們來談談你吧!我願意幫你,只要我能做到。你是一個音樂家嗎?」
「不是,大人6!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一個悲慘的即興詩人。」
「即興詩人!」恰爾斯基聽後大吃一驚,心裡頓時感到方纔的態度實在是太殘忍了,「為什麼你剛才不說你是個即興詩人呢?」恰爾斯基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真誠地表示懺悔。用友好的態度鼓勵了他。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訴了他,慢慢地,他們越聊越起勁。他的衣著打扮十分奇特,他現在手裡比較緊,希望能在俄國得到好的發展,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他的生活條件。恰爾斯基認真聽完了他的話。
我敢肯定,他一定會對那位可憐的藝術家說:你一定會成功的,這兒還沒有人見過即興詩人呢!好奇心一定會引起他們的興趣的。當然,雖然我們這兒的人不會意大利語,他們肯定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沒有關係,因為你正緊跟潮流,在流行趨勢的最前端。
「但是,如果這裡沒有一個人能聽懂意大利語的話,誰會來聽我的演講呢?」即興詩人想了想說。
「他們一定會來的,不用擔心。有人純粹是因為好奇,另一些人是為了消遣,無論怎樣都得打發掉一個無聊的夜晚,還有一些人,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在別人而前顯擺自己能聽懂意大利語罷了。我再重申一遍,只要緊跟潮流,一切都不是問題,而你,也肯定會被人們視為當前最流行的人物的。」
「好!一言為定!」恰爾斯基親切地與可憐的藝術家道了別,並且記下了他的地址,當天晚上就開始為他做準備了。
原文為法文。
原文為意大利文。
原文為意大利文。
原文為意大利文。
原文為英文。
原文為意大利文。
第二章
我是高貴的皇帝!
我是低賤的奴隸!
我是骯髒的蛆蟲!
我是偉大的上帝!
——傑爾查文1
第二天,恰爾斯基在一個旅店的陰暗潮濕的角落裡找到了第三十五號房間。他在門口停下來,敲了敲門,昨晚遇見的那個意大利即興詩人打開了房門。
「成功啦!」恰爾斯基激動地說,「你的事已經辦好了——公爵夫人同意借給你一間客廳。在昨天的晚會上,我走遍了大半個彼得堡,你現在去印一些門票和宣傳海報吧!我保證,你一定會一炮走紅的,至少能賺上一大筆。
「這才是最重要的!」意大利興奮地叫了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整個兒一個南方民族的性格,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真是見鬼了2!你和我一樣,都是詩人。誰不知道詩人是社會的寵兒呢?請等一下……你現在願意聽一聽我的即興表演嗎?」
「即興表演?!……難道在沒有聽眾,沒有伴奏,沒有掌聲的情況下,你也能表演出來嗎?」
「當然,淨說廢話!難道還有比你更好的聽眾嗎?你是詩人,要比其他聽眾更能理解我,而你默不作聲的誇獎要比那陣陣暴雨般的掌聲更加貴重……請你隨便坐,給我出個題目吧。」
在這間擁擠的破屋子裡只有兩把椅子,其中一把已經破爛不堪了,另一把椅子上面放滿了稿紙和衣服。恰爾斯基只能坐在一隻大箱子上。即興詩人順手從桌子上拿過一把吉他,站在恰爾斯基跟前,用纖細的手指有順序地撥弄著琴弦,等待恰爾斯基給他出題。
「聽著!」恰爾斯基說,「我給你出一個題目,名叫《詩人為自己的詩歌自由選擇對象,公眾沒有權力干預他的靈感》。」
意大利人聽後非常激動,眼裡閃爍著淚光,彈了幾個和音,驕傲地揚起頭。緊接著,熱情四溢的詩句悠揚地從他嘴裡吐露出來,表達出自己變幻莫測的情感……恰爾斯基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些詩句,我的一位朋友從他那裡逐字逐句抄了下來:
詩人闊步走,瞪著大眼睛,
路上沒有一個人;
忽然,一位過路漢,
一把揪起他的衣領……
說!你為什麼這樣四處遊走?
你方才攀登至高山峰頂,
但又突然往下看,
你又想向下走。
面對這個整齊而又複雜的世界,
你被眼前的迷霧蒙住了雙眼;
浪漫的激情緊緊圍繞著你,
渺小的事物都可以令人興奮,
你如癡如醉。
天才啊!你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天才應當飛往天堂,
真正的詩人有義務喚醒庸人,
精挑細選人類最崇高的靈魂。
詩人說:長風為什麼要在高山峻嶺中狂嘯,
滾滾塵埃,枝舞葉飛?
為什麼寧靜的海面上會有的戰艦,
卻又非要在狂風的推動下前進?
為什麼一隻那麼兇猛的鷹隼?
從高山上迅速向下俯衝,穿過寶塔,
落在枯萎了的的樹墩上。
請問,
為什麼苔絲德夢娜喜歡那個黑鬼呢,
就像彎月愛上了夜色的朦朧一樣嗎?
就這樣!
長風、鷹隼、少女的心,沒有什麼禁令!
對詩人也一樣,就像風之神,
他想得到什麼,就可以帶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