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78章 王     者
    湖南巡撫某公,遣州佐押解餉金六十萬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無所投宿,遠見古剎,因詣棲止。天明,視所解金,蕩然無存。眾駭怪,莫可取咎。回白撫公,公以為妄,將置之法。及詰眾役,並無異詞。公責令仍反故處,緝察端緒。

    至廟前,見一瞽者,形貌奇異,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云:「但從我去,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走移時,瞽曰:「止。」因下輿,以手南指:「見有高門西向,可款關自問之。」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見高門,漸入之。一人出,衣冠漢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來。其人云:「請留數日,當與君謁當事者。」遂導去,令獨居一所,給以食飲。暇時閒步,至第後,見一園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歷階而入。見壁上掛人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不覺毛骨森豎,疾退歸捨。自分留鞹異域,已無生望,因念進退一死,亦姑聽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見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馬甚駛,州佐步馳從之。俄,至一轅門,儼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羅列左右,規模凜肅。衣冠者下馬,導入。又一重門,見有王者,珠冠繡紱,南面坐。州佐趨上,伏謁。王者問:「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諾。王者曰:「銀俱在此。是區區者,汝撫軍即慨然見贈,未為不可。」州佐泣訴:「限期已滿,歸必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王者曰:「此即不難。」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復之,可保無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懾息,不敢辯,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來時所經。既出山,送者乃去。

    數日,抵長沙,敬白撫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飛索以綦。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視未竟,面如灰土。命釋其縛,但云:「銀亦細事,汝姑出。」於是急檄屬官,設法補解訖。數日,公疾,尋卒。先是,公與愛姬共寢,既醒,而姬發盡失。闔署驚怪,莫測其由。蓋函中即其發也。外有書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加譴責。前取姬發,略示微警。如復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領。姬發附還,以作明信。」公卒後,家人始傳其書。後屬員遣人尋其處,則皆重巖絕壑,更無徑路矣。

    異史氏曰:「紅線金合,以儆貪婪,良亦快異。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劍客所集,烏得有城郭衙署哉?嗚呼!是何神歟?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無已時矣。」

    【今譯】

    湖南巡撫某公,派遣一個州佐押送六十萬兩餉銀進京。半路上遇雨,耽誤了行程,天黑後,沒地方投宿,他們遠遠看見有一座古寺,就到寺裡歇息。天亮以後,發現所押送的餉銀蕩然無存。大家又恐慌又奇怪,不知道該怪罪誰。州佐回去向巡撫稟告,巡撫認為虛妄,要用刑法懲處他。盤問差役們,並沒有不同的供詞,巡撫就責令州佐等人仍然返回原地,察訪線索。

    他們來到寺前,看見一個瞎子,相貌奇異,豎著牌子,上面寫著:「能知心事。」州佐就請他佔一卦。瞎子說:「你是為丟失銀子而問卜的。」州佐說:「是的。」於是訴說先前丟失餉銀所受的苦楚。瞎子立即向他要了一頂轎子,說:「只要跟著我去,就自然知道了。」於是照他說的辦,州佐和差役都跟在轎子後面。瞎子說:「向東。」就向東。瞎子說:「向北。」就向北走。總共走了五天,進入深山。忽然看見一座城市,人口稠密。進了城,走了一陣子,瞎子說:「停下。」於是算命瞎子走下轎來,用手向南一指說:「看到有座朝西的大門,敲門自己去問吧。」拱拱手自己走了。

    州佐依照瞎子的吩咐往前走,果然看見那座大門。他慢慢走進去。一個人從裡面出來,衣服帽子是漢代款式,也不說自己的姓名。州佐向他說明來意。那人說:「請你留下住幾天,我會引你去拜見當事人。」於是領他去一個地方,叫他單獨住在一間屋子裡,供給他吃喝。州佐閒著無事,信步走到屋後,看見有一處花園,就進去遊覽。只見古老的蒼松遮天蔽日,細嫩的小草如同毯子般鋪在地上。他轉過幾處迴廊台榭,又看見一座高大的亭閣,踏著台階進去,看見牆上掛著幾張人皮,人皮上五官俱全,散發出熏人的腥臭味。州佐不禁毛骨悚然,趕緊退出來,回到住處。他料想自己的皮也要被剝下來留在異鄉,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了,便想著進退都是一死,也就聽憑命運安排。

    第二天,那個穿漢代衣冠的人把他叫去,說:「今天可以見當事人了。」州佐唯唯諾諾地答應著。那人騎著一匹烈馬,跑得很快,州佐跑步緊跟著他。不久,來到一座官府門前,儼然像是總督府,黑衣衙役排列在兩旁,氣勢莊嚴肅穆。那人下了馬,領著州佐進去。又過了一道門,看見一個人,王者模樣,他頭戴鑲珍珠的帽子,身穿刺繡的禮服,朝南坐著。州佐快步上前,叩頭拜見。王者問:「你是湖南押解餉銀的差官嗎?」州佐應是。王者說:「銀子全都在這裡。這麼一點點銀子,你們的巡撫就慷慨些贈送給我,沒什麼不可以的。」州佐哭泣著訴說:「給我的限期已經滿了,回去必定受刑,我向巡撫稟報,憑什麼申述證明呢?」王者說:「這個倒不難。」於是把一個很大的信封交給他說:「拿這個去回復他,可以保你平安無事。」又派武士送他。州佐害怕得屏住呼吸,不敢分辯,接過信封就回去了。沿途的山川道路,都不是來時所經過的。走出深山後,護送的人就回去了。

    州佐走了幾天,抵達長沙,恭敬地向巡撫稟報。巡撫越發認為他是胡編,怒沖沖地不容分辯,命令左右立刻用繩索把他捆綁起來。州佐慌忙解開包袱,拿出那封信來。巡撫拆開信,還沒有看完,就面如土灰。立即命人給州佐鬆綁,只是說:「餉銀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於是馬上發下公文給下屬官員,設法把銀子補上,押運上京了事。過了幾天,巡撫得了場病,沒多久就死了。

    在這以前,有一天,巡撫和他的愛妾同床共寢,醒來後,發現愛妾的頭髮全被剃光了。整個官署都感到很驚異,沒人猜得出是什麼原因。原來州佐帶回的那信封裡裝的就是愛妾的頭髮。此外還有一封信,上面說:「你從縣令、知府起家,官位已達人臣之極品。受賄貪贓,數不勝數。前些天的六十萬兩銀子,已驗收存庫。你應該用你自己貪污的贓款,補足原來的數額。押送餉銀的差官無罪,不許橫加責罰。日前剪取你愛妾的頭髮,是為了表示小小的警告。你如再不聽教誨、吩咐,遲早就要取你的首級。你愛妾的頭髮隨信附還,以作證明。」巡撫死後,家人才把這封信的內容傳出來。後來下屬官員派人去尋找那個地方,那裡都是重山疊嶂、懸崖深淵,無路可通了。

    異史氏說:「紅線盜金盒,藉以警告貪婪的人,也確實是大快人心的奇事。但是世外桃源的仙人,不會做搶劫的事;即使是劍客聚集的地方,怎麼能有城池官署呢?唉!這是什麼神仙呢?假如能找到那地方,恐怕世上到那裡去訴苦告狀的人將要沒完沒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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