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77章 白秋練 (2)
    慕生暗自高興,後悔沒有問老婦人的住址。天黑後,老婦人和一個丫鬟扶著秋練來了,鋪好衣服,讓她躺在床上。老婦人對慕生說:「人都已經病成這樣,你不要高枕無憂,裝作沒事人!」說完就走了。慕生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移過燈來看秋練,見她病容裡蘊含嬌媚,眼波有如秋水流動。慕生約略問候了她幾句,她嫣然微笑。慕生硬要她說句話。她說:「『為郎憔悴卻羞郎』這句詩,可說是為我而吟詠的。」慕生狂喜,想上前和她親熱,卻又憐惜她身體虛弱。他把手伸進她的懷裡,接吻調笑。秋練不覺露出喜悅的神情,便說:「你為我朗誦三遍王建『羅衣葉葉』的詩作,我的病就會痊癒了。」慕蟾宮照辦了。剛念了兩遍,秋練就披攏衣服坐起來,說:「我的病好了!」慕生郎誦第三遍的時候,她就嬌聲顫顫地應和著。慕生更加神魂飛蕩,於是吹滅蠟燭,同床共寢。

    天還沒亮,秋練已經起床了,說:「老母親快要到了。」不久,老婦人果然來了。她看見女兒打扮得很漂亮,愉快地坐著,不禁感到欣慰。她叫秋練跟她回去,秋練低著頭不說話。老婦人便自己走了,說:「你樂意和郎君玩,也隨你吧。」這時慕生才仔細詢問秋練的住處。秋練說:「我和你不過是偶然相聚,婚嫁尚且不一定能如願,何必讓你知道我家住址呢。」可是兩人兩情相悅,海誓山盟,非常堅定。一天夜裡,秋練早早起床點上燈,忽然打開書本,滿面淒涼,淚光瑩瑩,慕生急忙起來問她。秋練說:「你父親就要到了。咱倆的事,我剛才用書占卜了一下,打開書一看,是李益的《江南曲》,詞意不吉祥。」慕生安慰她說:「這首詩的第一句『嫁得瞿塘賈』,就已經大吉大利,哪有什麼不吉利呢!」秋練這才稍微歡喜了一些。她站起來告別說:「請暫時分手,否則天亮後我們就會被成千上萬人指戳著笑活了。」慕生拉著她的胳膊哽咽啜泣,問道:「咱倆的婚事如果能成功,到哪裡去告訴你呢?」秋練說:「我時常派人來探聽,成功與否我不會不知道的。」慕生要下船送她,秋練卻極力推辭,自己走了。

    沒多久,慕父果然回來了。慕生逐漸吐露了他和秋練的事情。父親懷疑他招引妓女,憤怒地責罵他;可仔細檢查船裡的財物,並沒有損失,這才作罷。一天晚上,慕父不在船上,秋練忽然來了,兩人見面,相親相愛,卻想不出什麼對策。秋練說:「事情成敗都有定數,姑且為眼前打算吧。暫時留你兩個月,以後再商量。」臨別時,雙方約定以吟詩作為相會的暗號。從此,每當父親外出,慕生就高聲吟詩,秋練自然就會來。四月將要過去,貨物錯過季節,價格就要下跌,商人們束手無策,湊錢到湖神廟去禱告。過了端午節,連降大雨,商船這才通行。

    慕生回家後,思念秋練,後來病倒了。父親很擔憂,巫師、醫生都請了,全不見效。慕生私下告訴母親說:「我的病不是吃藥求神可以治好的,只有秋練來才行。」父親起初很生氣,時間久了,慕蟾宮瘦弱的病體更加衰竭,父親這才害怕了,於是,他租了車子拉著兒子又來到湖北,再度把船停靠在原先的地方。向當地居民打聽,沒有人知道姓白的老婦人。後來碰上有個老婦人在湖邊搖船,她走出來,自認姓白。慕父登上她的船,看見秋練,心裡暗暗高興;可是詢問她的籍貫家族,原來只是水上人家。於是慕父把兒子得病的原因如實告知,希望秋練到他船上去,姑且解除兒子的重病,老婦人認為沒立下婚約,不答應。秋練露出半張臉,憂傷地窺望偷聽著,聽到兩人的對話,眼淚快要掉下來了。老婦人看到女兒難過的樣子,也就答應了慕父的請求。

    當天夜裡,慕父出去了,秋練果然來到船上,走近床邊哭泣著說:「當年我的情況,現在輪到你了吧!這裡頭的滋味,總不能不讓你知道一下。可是你病成這樣子,怎能很快就好呢?請讓我給你吟誦一首詩吧。」慕生也高興起來。秋練也吟誦王建的那首詩。慕生說:「這詩說的是你的心事,治兩個人的病怎麼能有效呢?不過聽到你的聲音,我覺得已經清爽多了。請試著為我吟誦『楊柳千條盡向西』這首詩吧。」秋練依言吟誦。慕生讚歎說:「真痛快啊!你以前吟誦的詞,有一首《採蓮子》說:『菡萏香連十頃陂。』我心裡還沒忘,麻煩你拖長聲音唱給我聽。」秋練又滿足了他的要求。她剛唱完,慕生一躍而起,說:「小生哪裡有病呢!」於是親熱地擁抱秋練,重病好像消失了。隨後,慕生又問:「我父親見到你母親說什麼?事情能成嗎?」秋練已經覺察慕父的心思,就照直回答:「不成。」

    後來,秋練離開了,慕父回來,見兒子已經起來了,非常高興,只是安慰勸勉他。慕父說:「那女孩很漂亮。可是自幼長在船上,不要說出身低賤,大概也不會守貞節。」慕生沉默不語。父親出去以後,秋練又來了,慕生說了父親的意思。秋練說:「我早就看清楚了:天下的事,越著急就離得越遠;越迎合就越遭到拒絕。應該讓你父親自己回心轉意,反過來求我。」慕生問她有什麼辦法。秋練說:「商人所圖的,完全在於利。我有辦法預先知道貨物的價格。剛才我看見船上的貨物,並沒有多少利潤。替我告訴你父親:囤積某種貨物,可以獲利三倍;某種貨物,可以獲利十倍。回家後,如果我的話應驗,那我就是個好媳婦。明年你再來時,你十八歲,我十七歲,你我歡樂的日子還長,何必發愁呢!」

    慕生把秋練預言的物價告訴父親。父親不大相信,姑且拿出一半空餘的資金照秋練說的辦貨。回家後,自己辦的貨物,本錢大虧:幸好略微聽了秋練的話,所買貨物獲得了豐厚的利潤,虧賺大略相抵。他因此信服秋練的神機妙算。慕生更誇張地說,秋練自稱,能使我家發財致富。慕父於是籌措了更多的錢南下。來到湖邊,過了好幾天都沒見到白老婦人;又過了幾天,才看見她把船停泊在柳樹下,慕父便送去聘禮。老婦人一概不收,只是選了個吉日,把秋練送過船來。慕父另外租了一條船,為兒子舉行婚禮。秋練於是讓慕父再往南去,把應該購買的貨物,都寫在貨單上交給他。白老婦人便邀請女婿過去住在她自己的船上。

    慕父去了三個月返回來。貨物運到湖北,價錢已經漲了五倍。將要回直隸時,秋練要求載些湖水回去;到家後,每逢吃飯秋練都一定要加點湖水,好像用醬醋一般。從此,慕父每次到南方去,一定為她帶幾罈子湖水回來。三四年後,秋練生了一個兒子。一天,她哭泣著想回娘家。慕父就帶著兒子和兒媳一起到了湖北。

    來到湖邊,不知道白老婦人在哪裡。秋練敲著船舷呼喚母親,失魂落魄。她督促慕生沿著湖邊打聽。正好有個釣鱘鰉魚的,剛剛釣了一條白鰭豚。慕生走近一看,是一隻巨大的動物,形狀完全像人,乳房和陰戶都齊全。慕生覺得奇怪,回去告訴了秋練。秋練大吃一驚,說她早就有放生的願望,囑咐慕生把白鰭豚買來放掉。慕生去和釣魚的人商量,那人索價很高。秋練說:「我在你家,賺來的錢不下幾萬兩,區區幾個錢怎麼就吝嗇呢!如果一定不依我,我只有馬上投湖而死!」慕蟾宮害怕了,不敢告訴父親,偷了錢把白鰭豚買來放了。

    慕生回到船上,不見了秋練,到處找也沒找到。天快亮的時候,秋練才回來。慕生問:「你到哪裡去了?」秋練回答說:「我剛才到母親那裡去了。」慕生問:「你母親在哪裡?」秋練靦腆地說:「現在不得不如實告訴你了,你剛才買來放生的白鰭豚就是我母親。她以前在洞庭湖,龍王任命她管理行旅客商。後來龍宮裡要選妃嬪,我被好製造流言的人稱道,龍王就降旨給我母親,指名要我。我母親如實奏明。龍王不聽,把我母親流放到南邊水濱,我母親餓得要死,所以遭到了那場劫難。現在災難雖然免除了,可是懲罰還沒有撤銷。你如果愛我,替我向真君禱告,可以免除龍王對母親的懲罰。如果你因為我是異類而憎惡我,就讓我把兒子丟還給你。我離開這兒,龍宮裡的待遇,未必不比你家強一百倍。」慕生大驚,擔心不能見到真君。秋練說:「明天下午未時,真君會來。你見到有個跛腳的道士,趕緊向他下拜,他走進水裡,你也跟著他。真君喜歡文人雅士,一定會憐惜你,答應你的請求。」她於是取出一方魚腹綾,說:「如果真君問你有什麼要求,你就拿出這個,求他寫個『免』字。」

    慕生依言等候,果然有個道士一瘸一拐地來了,慕生向他跪拜。道士急忙跑開,慕生跟在他後面。道士把枴杖扔到水裡,跳到上面。慕生也跟著上去,原來不是枴杖,而是一條船。慕生又向道士跪拜。道士問他:「你有什麼請求?」他拿出魚腹綾,求道士寫「免」字。道士展開一看,說:「這是白鰭豚的鰭,你怎麼得到的?」慕生不敢隱瞞,就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道士笑著說:「這小東西很風雅,老龍怎麼能這樣荒淫呢!」他於是拿出筆在魚腹綾上寫了個草書「免」字,像符菉的形狀,然後掉轉船頭,叫慕生下船。只見道士踏著枴杖漂浮而行,頃刻間就不見了蹤影。慕生回到自家船上,秋練高興極了,一味叮囑他不要向父母洩露。

    回到直隸後過了兩三年,慕父到南方去,好幾個月沒回來。湖水已經吃完,等了很久,慕父還沒回來。秋練於是病倒了,日夜喘息。她叮囑慕生說:「我要是死了,不要埋葬我,應該每天在卯、午、酉這三個時辰,給我吟誦一遍杜甫《夢李白》詩,那麼我死了也會不腐朽。等湖水運回來,倒進盆裡,關上房門,脫掉我的衣服,把我抱進盆裡浸泡,我還能夠復活。」她喘息了幾天,就氣息奄奄地死了。半個月後,慕父回來了,慕生急忙照秋練教的辦法,用湖水把她浸泡了一個時辰左右,秋練才逐漸甦醒過來。從此秋練常常想回南方去,後來慕父去世,慕生遵從秋練的意願,遷居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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