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去惡只好說:「我不是活人,是個鬼啊!現在陰間也實行科舉考試選拔官吏,授給官職,七月十四日奉上帝的旨意考選簾官,十五日秀才進入考場,月底就放榜了。」陶聖俞問:「為什麼要考簾官呢?」他說:「這是上帝慎重對待科考的意思,凡屬考官,不論是鳥吏還是鱉官,都得考一考。有文才的人才能擔任考官,不通文墨的就不得參與此事。陰間有各種各樣的神,就像陽間有太守和縣官一樣。那些得志的人,眼睛不看『三墳、五典』,雖然讀過一點書,不過是青年時代拿它當作敲門磚,獵取功名,敲開官門以後,就扔掉了;做了十幾年官,成天閱覽的是公文簿冊,即使原來是文學士的,胸中還能剩下多少墨水呢!陽世間之所以不學無術的人能夠僥倖考中,滿腹經綸的英雄人物反而鬱鬱不得志,就是因為缺乏對考官的考試啊!」陶聖俞認為他說得很對,所以對他更加敬重了。 一天,於去惡從外面回來,神色憂鬱,長吁短歎地說:「我生前貧窮卑賤,自以為死後就能免受這種苦惱;沒想到那個倒霉鬼竟也跟著我來到地下。」陶聖俞問他為什麼說出這樣一些話,他說:「文昌帝君奉玉皇大帝的命令,到都羅國封王去了,因此對考官的考試也就被取消了。這樣一來,那些在陰間遊蕩幾十年,學問枯竭的游神瞎鬼都混進來審閱考卷,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麼希望呢?」陶聖俞又問:「他們都是誰?」他說:「我就是說出來,你也不認識。隨便舉一兩個人,大概就可想而知了:盲人樂官師曠,掌官錢庫的和嶠。我想自己的命運不足為憑,依賴文章也不可靠,不如乾脆不考算啦!」說罷,心中悶悶不樂,就要收拾行李往回走。陶聖俞拉住他,一個勁安慰他,他才留下了。
到了七月十五的晚上,於去惡對陶聖俞說:「我就要進考場了。請你在天亮時,在東郊外點上一炷香,呼喊三聲『於去惡』,我就會來的。」說完就跨出房門走了。陶聖俞買了酒,烹了魚等候著。東方剛剛放亮,陶聖俞便按照於去惡所說的那樣做,然後恭敬地站在那裡等候。不一會兒,於去惡同一位年輕人一塊來了。問那人姓名,於去惡說:「這是方子晉,我的好朋友,剛才在考場裡遇到的。他久仰兄長的大名,很想拜訪你。」三個人一同回到住所,點上香燭,互相行了見面禮。年輕人相貌美好,態度謙和溫婉,陶聖俞很喜歡他。便問:「子晉的文章一定寫得很好,這次考試應該很得意吧?」於去惡說:「說來可笑!考場裡的七道題,他已經做了大半;可是當他得知主考官的姓名時,就立即包起文房四寶,逕直退出考場。真是一位奇人。」
陶聖俞扇旺爐火,把酒燙熱,給兩位客人斟了酒,乘機問道:「考場裡出的是什麼題?去惡能不能考中頭名解元呢?」於去惡說:「書藝、經論各出一道,寫了兩篇八股文,這是人人都會做的。『策問』的題目是:『自古以來,奸邪之事固然很多,時至今日,世風更壞,姦情醜態,更不可名狀。不僅打入十八層地獄也不能盡其罪,而且十八層地獄也容納不下全部罪犯。你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種局面呢?有人說,應該根據需要,再增加一兩層地獄,但這樣做,顯然違背了上帝愛護生靈的仁心。究竟該不該增加,或者還有別的正本清源的辦法,你們這麼多讀書識理的人,應該暢所欲言,不要隱諱自己的觀點』。小弟對『策問』雖不擅長,但是答得還是比較痛快。『表』的題目是『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而後是『瑤台應制詩』和『西池桃花賦』。這三種詩文,我自認考場裡沒有人能比得上我。」說完他得意地鼓掌大笑。方子晉笑著說:「這時候你稱心如意,好像超群出眾了;幾天以後,你不痛哭流涕,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漢呢。」
天亮以後,方子晉想要告辭回去。陶聖俞挽留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方子晉沒答應,只好約定晚上再來。三天過了,方子晉竟然沒再來,陶聖俞請於去惡去找他。於去惡說:「不必。子晉為人重信用,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太陽偏西時,方子晉果然來了。他拿出一卷紙,交給陶聖俞說:「我失約三天沒有來,抄錄過去寫的八股文一百多篇,請你品評。」陶聖俞捧在手裡一讀,高興極了,讀一句,讚美一句,大略地讀完一兩篇,就藏進了竹箱子。三個人暢談到夜靜更深,方子晉便留下來和於去惡同床而睡。從此就習以為常。方子晉沒有一個晚上不來,陶聖俞要是見不到方子晉就覺得不暢快。
一天晚上,方子晉慌慌張張地跑來對陶聖俞說:「地府已經發榜,於五哥落第了!」於去惡正躺著,一聽這話,吃驚地坐起來,落下了傷心的眼淚。兩個人一個勁勸解,他才止住了哭。但是默默相對,場面很難堪。方子晉說:「我剛才聽說巡環大使張桓侯快要來了,只怕是失意的人編造的謠言;不然的話,這場考試興許還會有反覆。」於去惡一聽,臉上立刻露出笑容。陶聖俞問他高興的原因,他說:「桓侯張翼德,每三十年到陰曹地府巡視一次,每三十五年到陽世間巡視一次,陰陽兩界的不平之事,等這位老英雄來消解一下。」說完就站起來,拉著方子晉一起走了。
過了兩夜,他們才返回來,方子晉高興地對陶聖俞說:「你不向五哥表示慶賀嗎?桓侯前天晚上來了,把地府黃榜撕了個粉碎,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他重新審閱一遍落選的卷子,看了五哥的卷子很高興,推薦五哥做了交南的巡海使,接他上任的車馬早晚就要到了。」陶聖俞非常高興,置辦酒菜,為他慶賀。喝過幾遍酒,於去惡詢問陶聖俞:「你府上有閒置的房子嗎?」陶聖俞問他:「你要做什麼用?」他說:「子晉孤苦伶仃,無家可歸,對你又戀戀不捨。我想借一間房子給他住,也好和你互相依靠。」陶聖俞高興地說:「如果能這樣,我真是太榮幸了。即使沒有空房子,同床也不妨呀!只是家裡有父親,必須先回去稟告一聲。」於去惡說:「我早已知道令尊大人慈祥厚道,可以投靠。你的試期還遠,子晉如果不能等待,讓他先回去怎麼樣?」陶聖俞挽留子晉住在旅店裡做伴,等考完一同回去。
第二天,天色剛晚,就有車馬來到門前,迎接於去惡去上任。於去惡站起來握著陶聖俞的手說:「我們就要分別了,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又怕影響你銳進的志向。」陶聖俞問他:「你要說句什麼話呢?」他說:「你命裡注定困頓,生不逢時。這一科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科桓侯檢查陽世的考場,公道才開始抬頭,你被錄取的希望也只有十分之三:等到第三科,你才有希望考中。」陶聖俞聽到這話,便打算暫不參加考試。於去惡說:「你不能這麼做,這都是命裡注定的。即使明明知道考不上,但命中注定的艱難困苦,還是要一次次地經歷完了才行。」又瞅著方子晉說:「你不要在此停留了,今天年、月、日、時辰都很好,就用我的轎子送你回去。我自己騎馬去上任。」大家才都很高興地拜別。陶聖俞心慌意亂,不知囑咐什麼才好,只是擦著眼淚出去送別。看見轎馬各奔各的路,一下子都散了,這才後悔讓子晉北上回家,卻一個字也沒有給父母捎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陶聖俞考完三場,果然考得很不滿意。他急忙趕回老家,進門就問方子晉來了沒有,但家裡人都不知道這個人。因而就對父親講了這件事的前後經過,父親高興地說:「假如真是這樣,客人到此已經很久了。」
原來,前幾天,陶聖俞的父親正在睡午覺,夢見一乘打著傘蓋的轎子停在門前,從裡面走出來一位英俊少年,登堂後就向他鞠躬參拜。陶父驚訝地問他從哪裡來,回答說:「大哥答應借給我一間房子,因為他要應考,不能和我一起回來,我就先來了。」說完,請求進後堂拜見母親。陶父正在謙讓謝絕的時候,恰好有個僕婦來報告說:「夫人生了一位公子啦!」陶父這才突然驚醒,感到很驚奇。如今聽了陶聖俞說的話,恰好和夢境相符,才知道這孩子就是方子晉的後身,父子倆都很高興,就給他起名叫小晉。
小晉剛一生下來,每到夜晚哭個不停,母親很是煩惱。陶聖俞說:「如果真是子晉托生的,我去見了他,就一定不哭了。」但是當地的風俗禁忌生人進產房,以免沖犯,所以不讓陶聖俞進去看。後來孩子哭得母親實在無法忍耐,只好讓陶聖俞進去看看。陶聖俞哄著孩子說:「子晉,不要這個樣子!我回來了!」小晉哭得正緊,聽到這聲音,哭聲馬上就停止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陶聖俞,好像要認真看個仔細。陶聖俞摸摸他的頭頂就走了。從此以後,小晉竟然再也不哭了。
幾個月以後,陶聖俞竟不敢看他了:一旦看見了,他就彎著腰要他抱;一走開就哭個沒完沒了。陶聖俞也很喜愛他。他四歲就離開母親,跟著哥哥睡覺;遇到哥哥外出,他就閉上眼睛假睡,等哥哥回來。哥哥躺在枕上教他讀毛詩,他居然能咿咿啞啞地讀下來,每天晚上能背誦四十多行。把子晉遺留下來的文章教給他,他讀得尤其起勁,讀一遍就能背下來;用別的文章試他,他就不能過口成誦了。
後來,陶聖俞參加兩次鄉試,都沒有考中。丁酉那一年,考場營私舞弊被揭露了,考官多數被殺了頭,科場裡的歪風邪氣得到整頓,這全仗張桓侯的力量。下一次鄉試,陶聖俞名列副榜,很快就做了貢生。這時,陶聖俞已對前途心灰意冷,隱居在家裡,教弟弟讀書。他曾經對人說:「我有這種樂趣,給個翰林的官職也是不換的。」
異史氏說:「我每次到張飛廟的時候,看他濃眉環眼,燕額虎鬚,威風凜凜,氣概非凡。回想他生前的怒聲叱喝,聲如霹靂,手持丈八蛇矛,騎馬馳騁疆場,所到之處無不人心大快,出人意想之外。世人相傳,認為將軍好武,就把他同勇武無文的周勃、灌嬰放在同等地位;哪裡知道,文昌帝君事務繁忙,需要桓侯的地方還很多呢!唉!三十五年才巡視一次陽世,未免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