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60章 霍     女 (2)
    何某是個大戶人家,官僚世家的後代,性情豪爽好客,家裡通宵達旦,燈火輝煌。忽然有個美人半夜走進房間來。一問,原來是朱家的逃妾。朱大興的為人,何某歷來看不起;又愛慕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來。如膠似漆地過了幾天,何某越發被迷住了,窮奢極欲,像朱大興那樣供養她。朱大興得到消息,就向何某要人,何某根本不當一回事。朱大興告到官府。縣官因為霍女姓名來歷不明,不予審理。朱大興賣掉家產行賄,縣官才准許拘傳何某對質。霍女對何某說:「我在朱家,本來就不是明媒正娶的,怕他什麼?」何某十分高興、準備與朱大興對質公堂。座中有位姓顧的客人勸何某說:「收容逃亡的人,已經犯了國法;何況這個女人自打進門後,每天揮霍無度,即使是千金之家,怎麼能長久呢?」何某豁然大悟,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還朱大興。過了一兩天,霍女又逃走了。

    有個黃生,本是個窮書生,沒有妻室。霍女敲門進來說自己是從朱家來的。黃生見有艷麗的女人忽然來投奔,又驚又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向來守法,堅決拒絕她。霍女不肯走。對話間霍女顯得嬌媚婀娜。黃生動了心,把她留下了;可是又怕她不能安於貧窮。霍女早早起床,親自操持艱苦的家務,比結婚多年的媳婦還要勤勞。黃生為人既寬厚又瀟灑,很會博取妻子的歡心,兩人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黃生只是擔心走漏風聲,歡愛不能長久。而朱大興自從打官司後,家境益發貧窮;又考慮到霍女不能安心,便不再追究。

    霍女跟著黃生幾年,兩人相親相愛,感情篤厚。一天,她忽然想回娘家,要黃生駕車送她。黃生說:「你過去說沒有家,怎麼前後矛盾呢?」霍女說:「以前我是隨便說的。我是鎮江人。過去跟著一個流浪四方的男人,流落江湖,就到了這裡。我娘家很富裕,你竭盡錢財前去投奔,她們一定不會虧待你。」黃生聽從了她的話,雇了車子和她一起去。

    到了揚州境內,他們雇了條船,停靠在江邊。霍女正倚在窗口,有個大商人的兒子經過,驚訝於她的美貌,掉轉船頭,跟在他們的後面,黃生卻不知道。霍女忽然對黃生說:「你家境十分貧窮,現在有個醫治貧窮的辦法,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從?」黃生問她是什麼辦法,她說:「我跟了你幾年,沒能給你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一件沒了結的事。我雖然醜陋,幸而還不算老,如果有人能給一千兩銀子,你就把我賣掉,這樣妻室、田地、房屋都有了。這個計策怎麼樣?」黃生大驚失色,不知她為什麼這樣說。霍女笑著說:「你不要著急。天下美女多的是,誰肯花一千兩銀子來買我呢。你就跟外人隨便講講,看看有沒有人想買。賣不賣,當然得由你自己決定。」黃生不肯講。霍女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說了,船夫的妻子看著黃生,黃生隨意地答應了。

    船夫的妻子去了沒多久,回來說:「旁邊船上有個商人的兒子,願意出八百兩銀子。」黃生故意搖頭來為難那人。不一會船夫的妻子又來,說那人答應如數給一千兩,請他馬上過船交兌。黃生微微發笑。霍女對船夫的妻子說:「讓他先等一會,我囑咐黃郎幾句話,就讓他過去。」霍女對黃生說:「我每天用價值一千兩銀子的身體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黃生問:「用什麼話來搪塞人家呢?」霍女說:「請你馬上過去簽署賣身文契,至於去不去,自然是由我自己決定。」黃生不同意簽字。霍女催逼他,黃生迫不得已,只好去了。那人當場兌付了銀子。黃生叫把銀子封裹好,作上記號,說:「就因為窮的緣故,竟然真的弄到如此地步,倉猝忍痛賣掉妻子。假如妻子一定不肯聽從,我仍然把銀子如數奉還。」他剛把銀子運到自己船上,霍女已經跟著船夫的妻子從船尾登上了商人的船,遠遠地望著他,向他告別,並沒有悲淒依戀的意思。

    黃生驚得魂不附體,嗚咽著說不出話。一會兒,商人的船解開纜繩,像箭一樣飛駛而去。黃生大聲呼叫,想追上它。船夫不聽,反把船一直朝南開。眨眼間抵達鎮江,黃生把銀子搬到岸上。船夫急忙解開纜繩把船開走了。黃生守著行李悶悶不樂地坐著,不知該到哪裡去,望著滔滔江水,就像萬箭穿心。正捂著臉哭著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在呼喚「黃郎」。黃生驚訝地回頭張望,原來霍女已經在前面的路上。黃生高興極了,背起行李追上去,問:「你怎麼這麼快就能回來?」霍女笑著說:「再晚幾刻,你就會產生疑心了。」黃生於是懷疑霍女不是平常的人,再三追問她的來歷。霍女笑著說:「我平生對吝嗇的傢伙就破他的財,對邪惡的傢伙就騙他。假如我老實跟你商量,你必定不肯,那麼從哪裡可以弄來一千兩銀子呢?如今繡花錢袋已經裝滿,合浦的珍珠又回來了,你慶幸就夠了,刨根問底幹什麼?」於是雇了腳夫挑著行李,一起往霍家去。

    到了鎮江的水門內,有一座大門朝南的宅舍,他們徑直進去。一會兒,男女老少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黃生進去拜見岳父岳母。有兩個年輕人,向黃生作揖讓座,與他交談,原來他們是霍女的哥哥大郎和弟弟三郎。酒席上沒有多少樣菜,四個玉盤就把方桌子擺滿了。雞蟹鵝魚,都切成一塊塊的。大郎和三郎用大碗勸酒,談吐豪爽。飯後,把黃生領到另一個院落,讓他們夫妻住在一起。被褥枕頭光滑柔軟,而床則用熟皮條來代替棕籐。每天有丫鬟僕婦送來三頓飯,霍女有時整天不出房間。黃生覺得孤零零地住著太苦悶了,三番五次地說要回家,霍女總是勸阻她。一天,霍女對黃生說:「我現在給你出個主意:請你買個女人,為繼承香火著想。可是買侍妾價錢太貴;你就假裝是我的哥哥,讓我父親跟人提親,良家女子不難娶到。」黃生不肯這樣做,霍女一定要他這樣做。

    有個張貢士的女兒新近守寡,定聘金一百吊,霍女硬是替黃生把她娶了回來。新娘子小名叫阿美,長得很漂亮。霍女稱呼她嫂子;黃生侷促不安,霍女卻十分坦然。過了幾天,霍女對黃生說:「我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阿姨,過一個多月就能回來,請你們夫妻倆安心住著。」然後就走了。

    他們夫妻倆獨住一個院子,飲食按時供給,也很豐盛齊全。可是自從阿美娶進門以後,霍家再沒有一個人到他們房裡來過。每天早晨,阿美進去給婆婆請安,說上一兩句話就退出來。妯娌們在旁邊,也只是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就是留在那裡坐很久,她們也不慇勤地應酬。黃生拜見霍父時,也是如此。偶然碰到霍家兄弟聚在一起閒談,黃生一到,他們就都不說話了。黃生感到很疑惑納悶,又無法向別人訴說。阿美發覺後,問道:「你既然和他們是兄弟,為什麼這一個多月來都像陌生的客人一樣呢?」黃生一下子沒法回答,結結巴巴地說:「我這十年來在外地,最近才回到家裡。」阿美又詳細詢問公公婆婆的家世門第,以及妯娌們的娘家住處。黃生非常尷尬,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就把底細都抖露出來。阿美哭著說:「我家雖然貧窮,也沒有給人家當卑賤的侍妾的,難怪妯娌們鄙棄我,不把我當家裡人了!」黃生心中驚慌,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跪在地上全聽阿美吩咐。阿美擦乾眼淚,把黃生扶起來,反過來問他怎麼辦。黃生說:「我怎麼敢有別的什麼打算呢,想來只有自己一個人離開了。」阿美說:「我已經嫁給你了,卻又回娘家去,怎能忍心呢?她雖然先跟了你,卻是私奔;我雖然是後來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回來,問她既然出了這個主意,將怎樣安置我!」過了好幾個月,霍女竟然還沒有回來。

    一天夜裡,聽見客房裡鬧哄哄地在喝酒。黃生偷偷去窺看,只見兩個客人身穿戎裝坐在那裡:一個頭上裹著豹皮巾,威風凜凜,好像天神一樣;坐在東面的那一個,用虎頭皮做頭盔,虎口銜著他的前額,虎鼻虎耳都齊全。黃生驚異地返回來,告訴了阿美,始終猜不透霍家父子到底是什麼人。夫妻倆又疑惑又恐懼,商量想到別的地方租房子住,又怕引起霍家的猜疑。黃生說:「實話告訴你:即使霍女從南海回來,當面對證,定下了名分,我也不能住在這裡了。如今我想帶你走,又怕你父親有別的話說。不如暫且分手,兩年內我會再來。你要是能等,就等我;要是想另嫁他人,也聽憑你自己決定。」阿美想稟告父母,跟黃生走,黃生不答應。阿美流著眼淚,要黃生立下誓言,這才告別回了娘家。

    黃生去向霍女的父母辭行。這時霍女的幾個兄弟都外出了,霍父挽留黃生,要他等他們回來以後再作決定,黃生沒有聽從就走了。他上了船,感到很淒涼,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到了瓜州,黃生忽然回頭看見一條帆船飛駛而來;帆船漸漸靠近,船頭上按劍坐著的正是霍大郎。他遠遠地對黃生說:「你急著回家,為什麼不和我們再商量一下?丟下夫人一個人走了,兩三年時間,誰能等呢?」說話間,帆船已經靠近。阿美從船艙裡走出來,霍大郎扶著她登上黃生的船,自己接著又跳回帆船,就回去了。

    原來,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訴,忽然霍大郎帶著車子找上門,按著寶劍相威脅,逼著阿美一陣風似的走了。阿美全家害怕得不敢喘氣,沒有人敢攔住問他。阿美講了這段經歷,黃生也不明白霍家是什麼用意,可是得到了阿美,心裡很高興,就開船出發了。到家以後,黃生拿出銀子來做生意,生活相當富足。阿美常常掛念著父母,想要黃生前去探望一下;又擔心霍女來了以後,為妻妾的名分發生糾紛。過了不久,張貢士尋訪到黃生家裡來了,見到房屋整齊可觀,心裡很寬慰。他對女兒說:「那天你出門後,我就去霍家打探,見大門已經鎖上,房主人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半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一點消息。你母親日夜流淚,說你被壞人騙走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還好吧?」黃生就把實情都告訴了他,於是大家猜測霍家是神仙。

    後來,阿美生了個兒子,取名仙賜。仙賜長到十幾歲,阿美讓他到鎮江去。他來到揚州地界,在旅館歇息,僕人都出去了。忽然有一個女子走進來,拉著仙賜走進另一個房間,放下門簾,把他抱在膝蓋上,笑著問他叫什麼名字。仙賜如實告訴了她。女子問:「取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嗎?」仙賜回答說:「不知道。」女子說:「回去問你父親自然會知道。」她於是給仙賜梳理髮髻,摘下自己髮髻上的珠花給他戴上;拿出金鐲子套在他的手腕上。還把黃金放進他的衣袖裡,說:「拿去買書讀。」仙賜問她是誰,她說:「你不知道你還有一個母親嗎?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後沒有棺材,應該資助他,千萬別忘了。」老僕人回到旅館,不見了小主人;找到別的房間,聽見他和別人說話,偷偷一看,原來是主人以前的妻子霍女。老僕人在簾外輕輕咳嗽一聲,打算向霍女稟告。霍女把仙賜推在床上,一晃就無影無蹤了。向旅館主人打聽,沒有人知道。過了幾天,仙賜從鎮江回到家裡,把這事告訴父親,又把霍女贈送的東西拿出來。黃生感歎不已。待到打聽朱大興的消息,他死了才三天,屍體暴露,還沒埋葬,黃生就厚葬了他。

    異史氏說:「霍女是仙人嗎?換了三個丈夫,不能算是貞潔;然而替吝嗇鬼打破吝嗇,讓淫蕩者很快破產,可見霍女不是無心的人。不過既然使他破產,就不必可憐他了,貪淫鄙吝的骨頭,填進溝壑,又有什麼可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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