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選 第51章 胡四娘 (2)
    當初,四娘還沒有許配人的時候,有個神巫能夠知道人的貴賤,他挨個兒給胡公的子女相面,都沒有說一句奉承話;惟獨四娘來到跟前,神巫才說:「這是真正的貴人啊!」等到招贅了程孝思做上門女婿以後,姐妹們都管四娘叫「貴人」,以此嘲笑她;而四娘端莊穩重,少言寡語,對她們的譏諷置若罔聞。漸漸地連丫鬟僕婦也都跟著稱呼她為「貴人」。四娘有個貼身婢女名叫桂兒,很替四娘抱不平,就大聲地說:「你們怎麼知道我家的郎君,就不能做大官呢?」二娘聽了譏笑桂兒說:「程郎假如將來當了大官,你就把我的眼珠子挖掉!」桂兒生氣地說:「到那時,只怕您捨不得眼珠子!」二娘的婢女春香說:「假如二娘食言,我願用我的兩隻眼睛來代替她的。」桂兒更加氣憤,當即和春香擊掌立誓,說:「管保教你的兩隻眼睛瞎了!」二娘因為桂兒說話衝撞,很生氣,就一巴掌打了過去,桂兒大哭大叫起來。老夫人聽到了,也不說誰是誰非,只是微微發笑。桂兒吵吵嚷嚷地告訴四娘;四娘正在紡線,既不生氣,也不說話,依然神態自若地在那裡紡線。

    這天,恰逢胡公生日,女婿們都來了,祝壽的禮物擺滿了院子。大家嘲笑四娘說:「你家的壽禮是什麼呢?」二嫂說:「是兩個肩膀扛著個嘴巴!」四娘神情坦然,絲毫不感到慚愧。大家見她凡事都像個傻子,對她就更加不尊重了。只有胡公的愛妾李夫人,三娘的親媽,一向很敬重四娘,並且經常照顧體恤她,還時時對三娘說:「四娘內心聰慧,外表樸拙。她的聰明,渾厚而不露鋒芒,那幾個丫頭全都在她的算計之中還不知道呢。何況程郎日夜苦讀,哪裡是長居人下的呢?你不要效仿那些人,應該和四娘友好相處,日後也好見面。」所以三娘每次回娘家,都對四娘加倍親熱。

    這一年,程孝思靠胡公之力進了縣學。第二年鄉試前,學使巡迴舉行科試,選拔優秀生員參加鄉試,這時胡公恰好去世了,程孝思披麻帶孝,如同親生兒子一般,所以未能參加考試。居喪期滿,四娘給了他一些銀子,讓他到省城去參加科試補考。又叮囑他說:「你以前在此住了這麼久,之所以沒有被攆出去,只是因為父親還活著;現在可是說什麼也不行了!你如果能夠考中,回來時也許還有個家。」臨別時,李夫人和三娘贈給他很多財物。進了考場以後,程孝思深思熟慮、用心作文,以求務必考中。不久,發榜了,竟然名落孫山。

    志願沒有實現,他心情十分鬱悶,實在覺得沒臉回家,幸而口袋裡銀兩還比較充足,於是帶著行李進了京城。當時岳父家的許多親戚都在京城做官,程孝思害怕被他們譏諷訕笑,就改姓更名,偽造籍貫,希望在大官門下做點事。東海的李御史見他文才很好,十分器重他,收他做了自己的幕賓,供給他讀書的費用,還為他捐了個監生,讓他參加順天府的鄉試;程孝思連戰連捷,鄉試考中了舉人,第二年會試又考中了進士,殿試後,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這時,他才把自己的身世如實告訴了李御史。李御史借給他一千兩銀子,先派一個管家去劍南為他置建宅第。碰巧這時胡公的大兒子因為父親去世,錢財空乏,要把一座園林別墅出售,管家就把這座園林別墅買了下來。一切安排就緒,就僱車馬去接四娘。

    起初,程孝思中了進士之後,有傳送喜報的人到胡家報信,全家連聽都不願聽,又看見名字不相符,就把報喜的人罵走了。當時正趕上三郎結婚,親戚們都來贈送食品,姐姐和姑姑們都相聚一堂,只有四娘沒有得到兄嫂的邀請,忽然一個人騎馬來到胡家,呈上程孝思寄給四娘的一封信;兄弟幾個拆開一看,你看我,我看你,大驚失色。酒席上的親戚們這才去請四娘。幾個姐姐都惴惴不安,生怕四娘懷恨在心,不肯前來。不一會兒,四娘竟然輕盈瀟灑地來了。有人向她祝賀,有人拉她入座,有人問暖問寒,滿屋子一片嘈雜聲。眾人耳朵裡聽的是四娘;眼睛裡看的是四娘;口裡說的也是四娘。而四娘還是和以前一樣端莊、凝重。大家見四娘毫不計較,這才略微安下心來,於是爭先恐後地為四娘敬酒。

    正在他們喝酒談笑的時候,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哭喊聲。大家很奇怪,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一會兒,只見春香滿臉鮮血地跑了進來。大家一齊追問她,她哭得說不出話來。二娘呵斥她,她才哭哭啼啼地說:「桂兒逼著要我的眼睛,要不是我掙脫出來,幾乎被她挖掉了!」二娘萬分慚愧,汗水摻和著臉上的脂粉,一道道往下直流。可是四娘仍是一臉淡漠的神色;筵席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接著,人們一個個告別而去。四娘穿上盛裝,只給李夫人和三娘行了禮,就出門上車走了。大家這才知道購買園林別墅的人原來就是程孝思。

    四娘剛搬進別墅時,日用傢俱大都缺乏。老夫人和幾個哥哥,要向她贈送丫鬟僕婦和各式傢俱,四娘都沒有收下;只有李夫人送的一個丫鬟,她收下了。過了不久,程孝思告假回鄉拜祭祖墳,車馬隨從一大群。他來到岳父家,先拜祭過岳父的靈柩,然後去拜見李夫人。等到胡家兄弟換好衣冠禮服出來迎候時,程孝思已經坐上轎子走了。胡公去世後,三個兒子天天揮霍家中財物,靈柩也沒有人料理。過了幾年,寄放靈柩的內堂已經漏雨頹敗,快要變成埋葬棺材的荒丘了。程孝思看到這種情形,心裡很難過,也不和胡家兄弟商量,就選了個吉日,把胡公安葬了,一切都按禮節舉行,做得十分周到。出殯那天,前來弔唁的官員很多,車馬接連不斷,鄉親們都讚歎不已。

    程孝思十多年來歷任很多顯要的官職,一向清正。凡是遇到鄉親有急難,他沒有不盡力幫忙的。胡家二郎恰好因為人命官司被捕了,巡撫御史是程孝思的同宗,執法剛正不阿。大郎哀求岳父王觀察給這個官員寫信求情,根本沒有回復,於是更加害怕了。想去央求四娘,但又覺得沒臉開口,只好帶著李夫人的親筆信去找四娘。到了京城,不敢貿然進程家,暗中看準程孝思上朝去了,這才進去求見四娘。希望四娘顧念兄妹的情分,忘掉以前的怨仇。守門人通報以後,隨即出來一位舊日的僕婦,把他領進客廳,擺上酒飯,也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幾個菜。

    吃完飯,四娘才出來相見,臉色溫和地問:「大哥一向很忙,怎麼有空老遠的跑來京城看我呢?」大郎伏地磕頭,哭著把來意說了一遍。四娘連忙扶起他,笑著說:「大哥是個男子漢,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這個樣子?妹妹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你什麼時候見我向人哭過?」大郎於是把李夫人的信交給四娘,四娘說:「幾個哥哥的夫人,都是官宦家的人,她們只要求求自己娘家的父親和兄弟,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何必老遠的跑到這裡來呢?」大郎無言以對,只是不停地哀求。四娘沉下臉,說:「我以為你千里迢迢是來看望妹妹的,原來卻是因為吃了大官司而來求助於『貴人』呀!」說完一甩衣袖,回內室去了。

    大郎只好又羞又惱地離開了程府,回到家裡把求見四娘的經過說了一遍,一家大小沒有一個不罵四娘的;李夫人也認為四娘太過分了。過了幾天,二郎被釋放回家,大家都很高興,不禁笑話四娘白白挨了家人的一場怨罵。一會兒,四娘派僕人問候李夫人。李夫人把僕人叫進來,那僕人拿出金幣,說:「我家夫人為了二舅爺的事,急急忙忙把我派來,沒來得及給您寫回信。只是捎來一點微薄的禮物,以替代信。」大家這才知道二郎被釋放回家,原來是程孝思從中幫忙的結果。

    後來,三娘家漸漸破落,程孝思對她的報答遠遠超出常情。又因為李夫人沒有兒子,就把她接到家裡,像對待母親那樣將她奉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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