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後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塚得骸,舁歸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今譯】
有個姓桑的書生,名曉,字子明,是山東沂州人;自幼喪父,客居在紅花埠。他為人沉靜平和,自矜自愛,每天只出門兩次,到東邊鄰居家吃飯,其餘時間都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屋裡。東鄰的書生偶然過來,開玩笑說:「你獨身居住不怕鬼怪狐精嗎?」桑曉笑著答道:「大丈夫怕什麼鬼怪狐精?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我還要開門迎接它呢。」這個書生回家以後,跟朋友商量捉弄桑生,晚上把一個妓女用梯子送過牆去。妓女用手指敲桑曉的門。桑曉窺看著問是誰,妓女說自己是鬼。桑曉非常害怕,牙齒抖得格格響。妓女在外面徘徊了一陣就走了。鄰居的書生早上到桑曉的書房,桑曉說見到鬼了,並說打算回家鄉去。那書生拍著手說:「怎麼不開門迎接她?」桑曉頓時明白那鬼是假的,於是安下心來依舊住下去。
過了半年,有個女子夜裡又來敲書房的門。桑曉猜是朋友又來耍他,便開門把那女子請進來,卻是個傾城傾國的美女。桑曉吃驚地問她從哪來,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邊妓館的妓女。」這埠上妓館確實很多,桑曉也就相信了。兩人滅燈上床,極其纏綿。從此蓮香三五個晚上就來一次。
一天晚上,桑曉正在獨坐沉思,有個女子輕盈地走進來。桑曉以為是蓮香,迎上去跟她說話。一看臉孔,卻是另一個人,年紀只有十五六歲,雙肩瘦削,梳著少女髮式,風采秀美,步履之間,像要退又像要進。桑曉非常驚愕,疑心是狐狸精。那女子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愛慕你的高雅,希望你能喜歡我。」桑曉很高興。握她的手,卻冷得像冰塊一樣,便問:「怎麼那麼涼?」那女子說:「我自幼體質很弱,夜裡披霜戴露,哪能不涼呢!」接著解帶脫衣,兩情歡好,這姑娘分明是個處女。女子說:「我為了情緣,少女之身,一日之間失去。
如你不嫌我鄙俗醜陋,我願時常侍候你歇息。屋裡沒別的人吧?」桑曉說:「沒別人,只有隔壁一個妓女,但也不常來。」女子說:「得小心避開她。我跟妓女不同,你要保密,別洩露。她來我走,她走我來就是了。」雞叫了,女子要走了,她把一隻彎彎的繡鞋遞給桑曉,說:「這是我腳上穿的,把玩它可以寄托情思。但有人時千萬別玩!」桑曉接過來一看,鞋子細細尖尖,就像解繩結的錐子。他心裡非常喜愛。第二天晚上,屋裡沒人,桑曉就拿出那鞋子來玩賞。那女子忽然一陣風似的來到,兩人於是親熱一番。從此,每逢桑曉拿出那只鞋子,女子就一定來到面前。桑曉覺得奇怪,就盤問她。她笑道:「湊巧碰上罷了。」
一天夜裡,蓮香來了,吃驚地說:「你的氣色怎麼那麼萎靡不振?」桑曉說:「我自己不覺得。」蓮香便告別走了,約好十天後再來。她走後,李氏便天天來,一晚不空。她問桑曉:「你的情人為什麼那麼久不來?」桑曉便把蓮香的約定告訴她。李氏笑道:「你看我和蓮香誰長得美?」桑曉說:「你們可說是人間兩絕,都非常美,只是蓮香的肌膚溫暖。」李氏立刻臉色有變,說:「你說兩個都美,只是對我說的。她一定像月宮仙女,我肯定比不上。」因而很不高興。隨後屈指一算,十天時間已經快滿了,就囑咐桑曉別洩漏,打算偷偷地看看蓮香。
第二天晚上,蓮香果然來了,與桑曉有說有笑,非常親密。待到睡下,蓮香非常吃驚地說:「壞了!十天不見,怎麼更加疲憊了呢?你敢保說沒親近別的女色嗎?」桑曉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說:「我根據你的氣色判斷,脈搏散亂,如同亂絲,這是迷於鬼的病症啊。」
第二天夜裡,李氏來了,桑曉問:「你偷看到蓮香像什麼?」姑娘說:「真漂亮。我本來就說世間沒這樣的絕代美人,果然是隻狐狸。她走時,我跟蹤她,原來住在南山山洞裡。」桑曉疑心她是妒忌,只是隨口敷衍她。
又過一晚上,桑曉跟蓮香開玩笑說:「我當然不相信,有人還說你是狐狸。」蓮香忙問:「這是誰說的?」桑曉笑道:「是我自己逗你。」蓮香說:「狐狸跟人有什麼不同?」桑曉說:「迷上狐狸的人會生病,厲害的就會死亡,所以可怕。」蓮香說:「不對。像你這樣的年紀,房事之後三天,精氣就可以恢復,即使是狐狸又有什麼妨害?假如天天縱慾,就是人也比狐狸可怕。天下的癆病鬼,難道都是迷上狐狸而死的嗎?儘管你是在逗我,可一定有人在議論我。」桑曉極力辯解說沒有。蓮香追問得更緊。桑曉迫不得已,洩露了出來。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怎麼那麼疲憊。不過一下子怎麼就到這種程度?莫非她不是人嗎?你別說,明晚我要像她偷看我那樣偷看她。」
這天夜裡李氏來到,才說了幾句話,聽到窗外咳嗽的聲音就急忙跑了。蓮香進來說:「你危險了!她真的是鬼!你貪戀她的美貌,不趕緊和她斷絕,離死不遠了!」桑曉以為她妒忌,默不作聲。蓮香說:「我就知道你對她不能忘情,不過我不忍看著你死。明天我會帶藥物補品來,替你清除陰毒。幸好病根還淺,十天時間病就會好。讓我同床陪著照看你病好。」第二天晚上,蓮香果然拿出一小匙藥給桑曉吃了。不一會他便吐了兩三回,覺得五臟六腑通暢,精神頓時清爽起來。他心裡雖然感激蓮香,但卻始終不相信李氏是鬼。蓮香夜夜都在一個被窩裡偎著桑曉。桑曉想跟她交歡,總被她制止。
幾天後,桑曉身體健壯起來。蓮香要告別,她懇切地叮囑桑曉跟李氏斷絕來往,桑曉假裝答應了。到關上門點上燈,他就又拿著那繡鞋玩弄觀賞,思念著李氏。李氏忽然來了。幾天沒見面,她很有點怨恨的神色。桑曉說:「蓮香一連幾晚為我治病,你別生她氣,跟你要好在於我。」李氏漸漸高興起來。桑曉在枕頭上跟她說悄悄話:「我非常愛你,但有人說你是鬼。」李氏張口結舌好一陣子,而後罵道:「一定是那淫蕩的狐狸精在迷惑你!如果你不跟她斷絕來往,我就不來了!」說著嗚嗚哭泣起來。桑曉說了很多話安慰、勸解,方才作罷。
隔了一晚,蓮香來了,知道李氏又來過,生氣地說:「你一定要想死嗎?」桑曉笑道:「你怎麼嫉妒得那麼深呢?」蓮香更生氣了,說:「你種下死根,我替你清除,是嫉妒,那不嫉妒的又該是怎麼樣呢?」桑曉編一套話開玩笑說:「人家說我原來的病,是狐狸作祟。」蓮香於是歎口氣說:「要真有你說的那種閒話,而你又執迷不悟,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即使有一百張嘴,又怎能為自己辯解清楚?請讓我從此告辭。一百天後我就來看你病倒在床。」桑曉留她不住,蓮香很不高興地走了。從此李氏早晚總陪著桑曉。大約過了兩個多月,桑曉感到非常疲乏。起初還寬解自己;後來一天天消瘦,每天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鄉休養,又對李氏戀戀不捨,不忍心馬上走。這樣過了幾天,病勢沉重,再也起不來了。鄰居的書生看他患病疲憊,天天派書僮把飲食送過來。桑曉到這時才懷疑李氏,對她說:「我悔不聽蓮香的話,竟落到這種地步!」說完就昏迷過去。過了一會兒醒過來,睜眼向四處看一下,李氏已經走了,從此她就不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