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69章 書簡
    茨維塔耶娃致裡爾克

    萊納·馬利亞·裡爾克!

    我有權這樣稱呼您嗎?須知您就是詩的化身,應當明白,您的姓名本身就是一首詩。萊納·馬利亞——這名字聽起來有教會味,有孩童味,有騎士味。您的名字不能與當代押韻——它,無論是來自過去還是來自未來,反正都是來自遠方。您的名字有意讓您選擇了它(我們自己選擇我們的名字,發生的一切永遠只是後果)。

    您的受洗是您之一切的序幕,為您施洗的神父確實不知道,他創造了什麼。

    您不是我最喜愛的詩人(「最喜愛」是又一個級),您是大自然的一個現象,這一現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無法去愛,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覺,您或是(還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詩本身,您或是(還不是全部)詩從中誕生的物,是大於您自身的物。

    這裡談的不是作為人的裡爾克(人是我們注定要成為的!),而是作為精神的裡爾克,他大於詩人,對於我來說他其實就叫做裡爾克——來自後天的裡爾克。

    您應當以我的目光打量您自己:用我目光的擁抱去擁抱您自己,當我看著您時,擁抱您自己——無限悠遠、廣闊地擁抱。

    在您之後,詩人還有什麼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個大師(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則意味著(也許意味著)去超越詩。詩人,就是超越(本應當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來詩人們的一道難以攻克的課題。在您之後出現的詩人,應當是您。也就是說,您應當再次誕生。

    ……

    介紹一些簡短的(最必需的)個人經歷:我由於俄國的革命(而不是革命的俄國,革命是一個有其獨特、永恆法則的國度!)而出國,經柏林到布拉格,隨身帶著您的書。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讀了《早年詩選》。我愛上了布拉格,從第一天起——因為您曾在那兒學習。

    自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五年,我在布拉格住了三年,我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去了巴黎。當時您還在那兒嗎?就算您當時在那兒,我為何沒去見您?因為我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這非常簡單。因為您不認識我。出於痛苦的自尊,出於面臨偶然事件(也許是面臨命運,隨您如何想)的驚顫。也許,出於恐懼,怕在您的房門口遇上您冷漠的目光(須知您不可能不這樣看我!如果您不這樣,那也將是一道投向局外人的目光——因為您不認識我!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都將是一道冷漠的目光)。還有:您將一直把我當做一位俄羅斯女性來接納,我卻將您當做一個純人的(神的)現象來接納。在這一點上,有著我們這一非常獨特的民族的複雜性:我們中的一切——我們的「我」,歐洲人均視為「俄羅斯的」。(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我們與中國人、日本人、黑人交往時——他們非常遙遠,或曰非常不開化。)

    萊納·馬利亞,什麼都沒有喪失:明年(一九二七年),鮑裡斯將到來,我們將去拜訪您,無論您在何處。關於鮑裡斯我知之甚少,但我愛他,如同人們只愛那些從未謀面的人(早已逝去者,或尚在前方者:即走在我們之後的後來者),愛從未謀面的或從未有過的人。他已不年輕——我估計是三十三歲,但他卻像個孩子。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兒子能做得更好)。我只相信母親的兒子。您也是一個母親之子。母繫上的男人——因而是富裕的(雙倍的遺產)。他是俄羅斯的第一詩人,我深知這一點,還有幾個人也知道,其餘的人不得不等待他的死亡。

    我等待您的書,像等待一場雷雨,無論我願意與否,這場雷雨總要降臨。完全像是一次心臟手術(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詩都刺入心臟,並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臟——無論我願意與否)。不願意!

    你知道嗎,我為何對你稱「你」,為何愛你,為何——為何——為何——,因為你是一種力。一種最罕見的物。

    你可以不回復我,我知道什麼是時間,也知道什麼是詩。我同樣知道什麼是信。就這樣。

    在沃州,在洛桑時,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一九ま三年),我仍記得那時的許多事。我記得一個在寄宿中學學法語的成年黑女人,她什麼也不學,老是吃堇萊。這是一個最鮮明的記憶。藍色的嘴唇——黑人的嘴唇不是紅色的——和藍色的堇萊。藍色的日內瓦湖——那已是以後的事。

    萊納,我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什麼都不要。什麼都要。好讓你允許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間都舉目向你——像仰望一座護衛著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質的天使衛士!)。

    在我不認識你時,我可以那樣做,如今我認識了你——我便需要獲准。因為我的靈魂是受過良好教育的。

    但我將給你寫信——無論你願意與否。談你的俄羅斯(組詩《沙皇》等等)。談其他許多事。

    你的那些俄語字母,令人感動。如同一個印第安人(抑或印度人?),我從不哭泣,但我幾乎也……

    我在海邊讀你的信,海洋與我相伴,我們一同閱讀。說海洋也在讀信,不會讓你難堪吧?它不會閱讀別人的,我的嫉妒心很強(對你,——則充滿熱忱)。這是我的兩本書,你可以不讀,但請把它們擺在你的寫字檯上,請相信我的話,它們已不再為我所有。(是指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指在寫字檯上!)

    瑞士不放俄國人入境。但高山會讓路(或被劈開!)——以便我與鮑裡斯能走近你!我相信高山。(我的這個移行,實際上仍接前行——為了讓高山與夜晚押韻,——你能明白這一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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