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鄰
我的鄰居們外表上看去都是極骯髒而邋遢的撒哈拉威人。不清潔的衣著和氣味,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們也同時是窮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實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國政府的補助金,更有正當的職業,加上他們將屋子租給歐洲人住,再養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鎮上開店,收入是十分安穩而可觀的。所以本地人常說,沒有經濟基礎的撒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鎮阿雍來的。
我去年初來沙漠的頭幾個月,因為還沒有結婚,所以經常離鎮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行回來,全身便像被強盜搶過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窮苦的撒哈拉威人連我帳篷的釘都給我拔走,更不要說隨身所帶的東西了。在開始住定這條叫做金河大道的長街之後,我聽說同住的鄰居都是沙漠裡的財主,心裡不禁十分慶幸,幻想著種種跟有錢人做鄰居的好處。說起來以後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我的錯。
第一次被請到鄰居家去喝茶回來,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糞,我的長裙子上被罕地小兒子的口水滴濕了一大塊。第二天,我就開始教罕地的女兒們用水拖地和曬蓆子。當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給的。
就因為此地的鄰居們是如此親密的緣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傳到黃昏,還輪不到我自己用,但是這並不算什麼,因為這兩樣東西他們畢竟用完了是還我的。住久了金河大道,雖然我的家沒有門牌,但是鄰居們遠近住著的都會來找我。我除了給藥時將門打開之外,平日還是不太跟他們來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分恪守的。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門總得開開關關,我們一開,這些婦女和小孩就擁進來,於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鄰居很清楚地看在眼裡了。因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氣的人,對人也算和氣,所以鄰居們慢慢地學到了充分利用我們的這個缺點。每天早晨九點左右開始,這個家就不斷地有小孩子要東西。「我哥哥說,要借一隻燈泡。」「我媽媽說,要一隻洋蔥——」「我爸爸要一瓶汽油。」「我們要棉花——」「給我吹風機。」「你的熨斗借我姐姐。」「我要一些釘子,還要一點點電線。」其他來要的東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們家全都有這些東西,不給他們心裡過意不去,給了他們,當然是不會還的。「這些討厭的人,為什麼不去鎮上買。」荷西常常講,可是等小孩子來要了還是又給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鄰居的小孩子們開始伸手要錢,我們一出家門,就被小孩子們圍住,口裡叫著:「給我五塊錢,給我五塊錢!」這些要錢的孩子們,當然也包括了房東的子女。要錢我是絕對不給的,但是小孩子們很有恆心地每天來纏住我。有一天我對房東的孩子說:「你爸爸租這個破房子給我,收我一萬塊,如果再給你每天五塊,我不如搬家。」從這個時候起,小孩子們不要錢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樂意給的。我想,他們不喜歡我搬走,所以不再討錢了。有一天小女孩拉布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一隻小山也似的駱駝屍體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驚人。「我媽媽說,這只駱駝放在你冰箱裡。」我回頭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歎了一口氣,蹲下去對拉布說:「拉布,告訴你媽媽,如果她把你們家的大房子送給我做針線盒,這只駱駝就放進我的冰箱裡。」她馬上問我:「你的針在哪裡?」當然,駱駝沒有放進來,但是拉布母親的臉繃了快一個月。她只對我說過一句話:「你拒絕我,傷害了我的驕傲。」
每一個撒哈拉威人都是很驕傲的,我不敢常常傷害他們,也不敢不出借東西。有一天,好幾個女人來向我要「紅色的藥水」,我執意不肯給,只說:「有什麼人弄破了皮膚,叫他來塗藥。」但是她們堅持要拿回去塗。等我過了幾小時聽見鼓聲跑出去看時,才發覺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紅藥水塗滿了臉和雙手,正在扭來扭去地跳舞唱歌,狀極愉快。看見紅藥水有這樣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氣了。
更令人苦惱的是,鄰近一家在醫院做男助手的撒哈拉威人,因為受到了文明的洗禮,他拒絕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飯,所以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就要來敲門。「我爸爸要吃飯了,我來拿刀叉。」這是一定的開場白。這個小孩每天來借刀叉雖然會歸還,我仍是給他弄得不勝其煩,乾脆買了一套送給他,叫他不許再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又出現在門口。
「怎麼又來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著臉問他。
「我媽媽說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來。現在我爸爸要吃飯——」
「你爸爸要吃飯關我什麼事——」我對他大吼。這個小孩子像小鳥似的縮成一團,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畢竟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裡的房子,在屋頂中間總是空一塊不做頂。我們的家,無論吃飯、睡覺,鄰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塊往下看。有時候刮起狂風沙來,屋內更是落沙如雨。在這種氣候下過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裡住著的沙和尚,一無選擇其他角色的餘地。荷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於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我將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地在廚房內看食譜做蛋糕,同時在聽音樂。突然聽到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地映出一隻大山羊的影子,這只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台,就聽見木條細微的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隻大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裡。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望著破洞洞外的藍天生氣。破了屋頂我們不知應該叫誰來賠,只有自己買材料修補。「這次做石棉瓦的怎樣?」我問荷西。「不行,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線完全被擋住了。」荷西很苦惱,因為他不喜歡星期天還得做工。
過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膠板的屋頂又架起來了。荷西還做了一道半人高的牆,將鄰居們的天台隔開。這個牆不只是為了防羊,也是為了防鄰居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常常在天台上將我曬著的內衣褲拿走,她們不是偷,因為用了幾天又會丟回在天台上,算做風吹落的。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忍無可忍,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的羊,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他們了,請他們關好自己的羊欄。
鄰居都是很聰明的人,我們大呼小叫,他們根本不置可否,抱著羊對我們瞇著眼睛笑。
「飛羊落井」的奇觀雖然一再發生,但是荷西總不在家,從來沒能體會這個景像是如何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