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麥(中國·當代)
傳略戈麥(1967—1991),原名褚福軍,生於黑龍江省蘿北縣寶泉嶺農場。198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9年畢業後被分配至北京《中國文學》雜誌社工作,1991年1月24日晚上,留下一紙遺書和二百多首詩稿後,自沉於當年國學大師王國維溺死的北京西郊萬泉河中,年僅24歲。
從1985年開始嘗試寫作算起,戈麥的實際寫作時間不到6年,就在這6年時間裡,他卻給我們留下了大量詩作及其他一些文學作品。在一篇《關於詩歌》的短文中,戈麥這樣寫道:「詩歌應當是語言的利斧,它能夠剖開心靈的冰河。在詞與詞的交匯、融合、分解、對抗的創造中,一一會顯現出犀利奪目的語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詩歌直接從屬於幻想,它能夠拓展心靈與生存的空間,同時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這可以視為他的詩歌觀。
戈麥的代表作有《浮雲》、《獻給黃昏的星》、《如果種子不死》等詩篇。作品集有《戈麥詩全編》(由其好友西渡在其死後主編而成)。
「我將成為眾屍之中最年輕的一個」——戈麥之死戈麥生長於東北大地,卻一直嚮往著江南。他曾在自述中寫道:「戈麥寓於北京,但喜歡南方的都市生活。他覺得在那些曲折迴旋的小巷深處,在那些雨水從街面上流到室內,從屋頂上漏至鋪上的詭秘生活中,一定會發生許多絕而又絕的故事。」結果是,這些絕而又絕的故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戈麥短暫的一生中時時在冥想死亡,也在抒寫死亡。戈麥曾經對自己進行描述:「他喜歡神秘的事物,如貝殼上的圖案、彗星、植物的繁衍以及懷疑論的哲學。」「死亡在最終的形象上展現給我們的/是一隻曲頸瓶上的開口,它的濃度無限」(《關於死亡的札記》)。他認為死亡是另一種形式的復活:「此後的生活就要從一家落雨的客棧開始/一片門扉擋不住青苔上低旋的寒風/我是誤入了不可返歸的浮華的想像/還是來到了不可饒恕的經驗樂園」(《南方》)。「我將成為眾屍之中最年輕的一個,但不會是眾屍之王。」僅以此看,詩人去意已決。
戈麥是一位天生聰慧、抱負遠大而又刻苦用功的詩人。他為實現自己的理想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當他發現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而仍難以獲得他所期望的成就感時,他陷於一種強烈的失敗感中。同時,伴隨著詩歌挫折而來的,可能還有其他方面的挫折與失敗,它們令脆弱的戈麥無力抵擋,他最終選擇以毀滅自己的方式來報復對他施惡的社會與人生。「人的一生只可能被砍倒三次,第四次被砍倒,就全完了。」
戈麥在自殺前將自己的全部詩稿裝進書包扔到了廁所裡,他不僅要自己殺掉自己,他還要親手毀掉自己所有的手稿,讓自己徹底從這個令他厭惡的世界上消失,只是由於清潔工人發現了他遺棄的書包,他的部分作品才得以流傳下來。戈麥的行為表現出他對他所賴以存在的社會現實的極大失望,也表現出他對詩歌本身的絕望。是什麼促使戈麥採取了這樣堅決的行動?他為什麼要對現實採取這樣一種決絕的態度?
儘管戈麥對生活、對詩歌有時也充滿了熱情與希望,但從本質上來說他是一位敏感的悲觀主義者。對自我命運及現實生活的無法把握、無法駕馭使他產生一種強烈的虛無感。他在一封不曾發出的信中說:「很多期待奇跡的人忍受不了現實的漫長而中途自盡,……我從不困惑,只是越來越感受到人的悲哀。」既然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詩歌還有什麼價值呢?對現實的厭惡導致了詩人對詩歌的絕望,也導致了他走向自殺的命運。
詩人作家自殺的現象相對要多。因為他們眼中的社會是更深層,更刻骨的。他們的思維敏感,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同時加上過度的悲觀主義等因素也就造成了詩人作家自殺的高發率。
所以,戈麥的自殺有著多樣的社會或個人原因,詩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經無力承受現實與他的理想精神王國的種種差異,以至在孤獨、焦慮、幻想、封閉的精神狀態下把死亡時時作為一種生命構想,並最終付諸實施。
遺書(戈麥寫給哥哥,但未曾寄出的信)新毛衣、毛褲我還沒穿,試了試還行,新毛褲因為較暖,預備嚴冬再穿。新毛衣形狀瘦長,且薄,只偶爾穿一下。現在我上身一件舊毛衣、一件腈綸毛線衣,套著穿,合身,暖和。
小黑那兒有一個半月沒去了。他的條件很優越,有老母親養著,不上班,天天游泳、學外語。如果不出成績,反倒是奇跡了。
生活像撕不破的網,可能不會有那麼一天,能夠飛出嘈雜和醜惡,不會有那麼一天人能夠望到明亮的花園和蔚藍色的湖。
很多期待奇跡的人忍受不了現實的漫長而中途自盡,而我還苟且地活著,像模像樣,朋友們看著,感覺到我很有朝氣,很有天賦,其實我心裡清楚,我的內心的空虛,什麼也填不滿。一切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如何到達。我不能忍受今天,今天,這罪惡深重的時刻,我期待它的粉碎。我不能忍受過程,不能忍受努力和奮鬥。
節日,總是彩艷地懸掛人類的謊言簿上,記載著可憐的歡笑,人們聚集在生活厚厚的牆下,帶著空空的腦殼敲擊,敲擊著空洞的聲音,他們瞪圓呆板的雙眼盲目地準確地捕捉到了幸福。
我不是人類的強者,不是,強者是掠奪一切的人,走山跨海的人,是霸佔著財富和幸福的人,強者是書本上的字,是人類行為的規則,是其他人生活的不幸。
我從不困惑,越來越是如此,只是越來越感受到人的悲哀。
做人要忍受一切,尤其是做理智、惻隱的聖者,要忍受無知的人在自己面前賣弄學識,忍受無恥的人在身後搬弄機關,忍受無智的人胡言亂語,忍受真理像娼妓的褥子一樣烏黑,忍受愛情遠遠地躲在別人的襟懷。
以上真是胡言亂語,權當做無話找話吧。
向爸、媽問好。
謝謝大姐辛勤的編織,日後報答。
追懷
西渡在戈麥去世十週年紀念會上的講話
我想對詩歌的理解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並沒有更多的發言權。有不少讀者熱愛戈麥的詩歌,希望我講一講。我在講完《拯救詩歌》以後再也不講他的詩了。作為朋友,能做的我都做了。
很多人問我戈麥為什麼要自殺?他那麼年輕又有才華,他為什麼選擇死亡的道路?對於他死亡的原因我沒有比別人更多的解釋,但是我想說詩人戈麥的死讓我活下去。90年代在那種氛圍下任何人都有可能自殺的,我自己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戈麥死後,我作為他的朋友不能再去選擇這條道路了。因為戈麥雖然有才華可是當時在詩歌界他是默默無聞的,他沒有發表過什麼詩歌。如果我也步他的後塵的話,他的詩歌就從此煙消雲散了。所以我要想辦法出版他的詩集。他的第一本詩集是1993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的,當時好多同學為此捐款、捐助。這本詩集出版之後,上海三聯出版社的一位編輯看中了它,所以1999年就有了三聯出版的《戈麥詩全編》。當時我建議把戈麥所有的作品(各種體裁)都收進去,但是出版社考慮到體例問題就沒有把另外一些作品收進去比如戈麥的小說。
戈麥的死是對人生的絕望……他曾經對我說:「為什麼我是人中的一個?」我們倆曾想過一起反人道、反人性。他說北島是最絕望的作家,他還說我和他都是絕對的詩人。我說我不是,你是。戈麥對人的絕望指向他自己。他跟我說起過戈多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馬桶上電死。他覺得這種方法表達絕望,這跟他自己的心理有很大的關係。
戈麥的屍體在萬泉河發現,他的詩歌幾乎全部被毀棄了,他和朋友的通信以及其他詩稿都丟在北大公廁裡。書包找到時,裡面的書稿已經被糞水泡髒了。我記得當時我是戴著手套一點一點整理出來的。
人能否活下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我常想如果他活到今天,他會對今天怎麼看?從我現在的心理看,我會勸他不要走這條路。1991年中秋前他一個人喝了兩瓶葡萄酒。我沒有解勸他、安慰他,當時我們大家都很悒鬱,我們的情緒是互相感染的。戈麥的自殺與時代氛圍有關係,還與詩歌界不太正常的現象有關。戈麥有才華但幾乎沒有發表過任何文章。我們一起投稿的時候,我的稿子用了,他的沒有用。他也不是特別在乎這些,他很清楚自己的才華。就在他死前的一個月,他在寫給他哥哥的信裡說:「我在打文學競爭塔的地基。」但他是不屑於用這種方式求得生存和妥協的。89年海子之後,很多詩人走了這條路,這也是時代氛圍,還和他本人剛烈的性格有關。
我比戈麥多活了十年,也比他多寫了這十年,但是我寫的總量沒有他多,我寫的算得上好的東西也遠不及他。他寫的基本上沒有廢物,而我寫的很多都扔進紙簍裡去了。一個人能否成才和他出手時寫什麼東西有很大的關係,我是一個笨人,寫得比戈麥早,但寫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滿足了。
戈麥死後的幾年裡我經常會夢到他,有一次他說:「你們動作真夠快,把我的戶口都註銷了。」在這裡我要念兩首詩。(註:西渡念的詩是《我要頂住世人的咒罵》和《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