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42章 文選
    東塚歌聲(寫真)

    一條大路帶著颯颯風聲,穿過荒原的腹地,奔向東方。我頂著西風去趕年集。

    天空是一個宏偉、完整的藍穹,緊扣著大地,禿禿的大地也是標準的圓形,沒有任何人為的幾何體,來破壞這天地原始的結合。

    我走了許久許久,才見到一點變化,一道蚯蚓似的土堤,一片火柴盒似的房屋出現了,一縷淡淡的熱塵升起來,那就是集的所在地,東塚公社社中心。

    走進集,大自然的偉大便頓然消失。儘管這裡同樣有風,有塵土,有高深莫測的天空,但那交睫閃映的目光和各種呼喊、嬉笑以至咒罵,卻織成了一片無形的網,擋住了冬日的蒼涼,使人獲得溫暖和充實。

    我感動了,想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春秋戰國的人,也是這樣生活的嗎?

    曾有一句現代古詩,叫做「詩情醉心不果腹,輕雲怎比半村煙」,看來確也如此,當我接近集市中心的時候,滿腹天地悠悠的感慨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對商品價值和價格的思辨。

    就在我對街角一個小攤上的幾樣物品的價值價格進行的思辨近於成熟的時候,卻霎時忘記了自身的存在,我呆住了,我聽到了一支歌,一支多麼美,多麼悲,多麼怪異而不可想像的歌呀,像冰川下滲出的透骨的泉水,穿過山峽,穿過喧鬧的叢林,湧來……

    山茶呵,山茶,

    我青春的血液,

    為你播灑。

    你向我流淚,

    卻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

    因為有一個官人

    已把你買下。

    山茶呵,山茶,

    你美麗的生命,

    被人踐踏。

    我為你痛苦,

    卻毫無辦法,

    ——毫無辦法,

    因為有一個魔鬼,

    已把我扼殺。

    ……

    呵,我的靈魂飛走了,隨著歌聲;在夢中我也沒有這樣昏迷,竟忘了是怎樣穿過了人流;當我的自我意識恢復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公社小飯鋪的院子裡。

    歌手在人叢中旋轉,他似乎捧著一隻大海碗,舞動時,就變成了一道道飛逝的白虹。

    他終於停下來,行了個西亞人的撫心禮。當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個子頗高,蓬頭垢面,頭髮很長,鬍子也很長,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滿了草屑和塵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頭閃過一個念頭——「吉卜賽人?」似乎證明了我的猜想,他竟還穿著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裝,雖然肩頭、袖肘多處開線,但畢竟是一件翻領西裝呵!(在一九七零年的中國大地上,有誰穿著西裝呢!)接著我又發現他鼻子很直,像岩石鑿出來的,眼睛……但中國何曾有過吉卜賽呀?

    他是什麼人?

    他向人們微笑了。

    蹲在地上、台階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飯的老鄉,和專門看熱鬧的人,這時都喊起來:

    「再唱!」

    「再來一個!」

    歌手躬了躬身,用極為清晰、在這裡很少聽到過的北京話說:「唱一個《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鄉們不滿了:

    「不,要唱那個,那個稀罕的!」

    歌手猶豫一下,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捧起那個大海碗,又開始歌唱了。

    儘管我離他並不遠,但那驚人的歌聲卻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是呵,它不是這個世界的歌唱,它是幻夢的回音。我聽見了,聽見了死神割刈的拍節,聽見了愛神箭翎的風鳴,聽見了地府崩坍的轟響,聽見了銀河蕩槳的波聲……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脫離了物質的重枷,脫離了萬惡的引力,飛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曉前,

    我踏上路程,

    沿著鋪滿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呵——

    穿過草灘、越過墳塚

    漫漫的黑夜呵,

    你怎能湮沒

    我這渺小的生命。

    我像啟明星,

    等待著紅日東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著佈滿積水的小徑,

    向前走呵——

    越過洪流、穿過陰雲……

    兇惡的雷電呵,

    你怎能阻擋

    我這忠貞的愛情。

    我像啄木鳥,

    叩響春天的家門……

    正當我乘著歌的旋律,在天宇間自由沉浮的時候,卻突然遭遇到一陣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閃耀的冰晶霎時被攪得粉碎;我一驚,墜落下來,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過來。

    我看見歌手恭順地、無言地站著,而那可惡的噪音卻仍在不停地發射。我定神看了看,終於找到了那個噪音發射器,那是一個屬於幹部範疇的人,帽簷有點卷,袖口有點白,口袋上插著一支鋼筆。

    「你胡嗷嗷什麼?放啥毒?呃?呃?你個富農坯子,你啥態度?啥立場?啥思想?你說呃!為啥不唱樣板戲?呃?呃?!」

    歌手終於回答了,回答得很謙虛:「我沒有資格。」

    這時老鄉們卻不平起來了,怎麼能讓他一人受過呢:

    「唱啥不是唱!」

    「聽個新嘛,這個歌中聽!」

    「聽戲啥的,匣子裡忒有的!」

    我也激動起來了,一時竟忘了對象,衝上去,對那幹部抗議道:「古希臘的奴隸主,也不會這樣對待荷馬!」

    那幹部像看神經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麼拉稀的褐馬,放屁的灰驢,你懂嘛兒?少管閒事。」

    我氣得噎住了。

    吃飯的老鄉這時卻哄得更厲害了。

    「你讓他唱麼!要不,你來唱!」

    「唱唱咋啦?死不了娘,坍不了炕的!」

    一個滿臉發紅、透著酒氣的老農擠過來,竟推了那幹部一把:「四侄子,你就消停點吧!」

    那個發射噪音的幹部四面受敵,終於支持不住了,退到院門邊,但卻不甘心如此喪氣地收場;他振振餘威,來了個近乎「亮相」的姿態,指著歌手喝了一聲:「告訴你!……」才徐徐退去。

    噪聲消失了,歌手也不歌唱了,大家也不要求了,卻紛紛把已經蒙了一層薄土的饅頭、花捲往他的海碗裡放,有的甚至把整盤的豬頭肉都送給他。他躬著身:「謝謝,謝謝。」——他是個乞丐。

    他收穫了許許多多,盤子和碗都裝滿了,但卻遲疑著。

    他看見旁邊有個拖鼻涕的小孩,便躬下身,和氣地說:「小弟弟,你能幫我拿一下嗎?」

    那小孩扁扁嘴,有點不高興,像是說:一個要飯的,還叫我??不料他媽媽給了他一巴掌:「快拿!」

    小孩臉有些紅,但終究還是小心地端起了盤子,跟在歌手後面;大家莊重地讓開了路,他們向門口走來。

    歌手走到我身邊時,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

    在塵土飛揚,微微發斜的陽光裡,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雙多麼奇特的手!長長的,白皙而又骯髒的手,懸垂著、擺動著,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那破損的海碗,完全是靠手腕巧妙的挾持,才免於落地粉碎。我驚駭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坦然而又善良,落滿塵土的眼睫,在金棕色的虹膜上,投下一片細密的影紋。

    我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你……」

    他懂了,淒然地笑了:「殘疾人,慚愧呀。」說著,便緩緩地走出門去。

    門外歪著一個舊土筐,筐裡有一些地瓜干和高粱餅,歌手來到筐前,艱難地把食物往筐裡裝,我頓時知道他將憑借這些作食物維持幾個月的生命呵!(當地逢年過節,才有施捨,以為吉利。)我看著看著,戰慄起來,忽然抓出所有的錢,塞進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滿地滾動的鋼崩兒,便跑開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這是對人、對藝術的侮辱。

    我在沙塵飛揚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著,喧嚷的人流通過我的身邊,他們是那麼高興,好像從不曾遇到過痛苦和疑惑。我凝視著一棵巨大的、被電火燒黑的老樹,心中發問:這就是我有生以來的驕傲,自豪嗎?——我的祖國!!

    在有些時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難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嚐,而應把它一飲而盡;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飯鋪。

    我失望而又輕鬆地發現,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蹤影全無,小院變得普普通通。我噓了一口氣,像卸下一副擔子。

    但誰知就在我正想乘風離去的時候,卻聽到一段關於歌手的議論,那是蹲在桌旁的一個紅臉老農跟對酌者的酒中真言:

    「他唱的味兒是真不賴。」

    「你說的,人家北京的大學生,學的就是這藝術。他的娘還是個洋人來,他生在外國哩!」

    「外國?咋地上咱這來啦?」

    「咳,他爺爺可是咱這富農,可他爹那是八路,犧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國了,可憐哩,生下就沒爹哩。」

    「就為這呀?」

    「不全是為出身啥的,他(低聲)還反對京城裡五個還是幾個大人物哩。」

    「噢,看著倒是挺和氣。」

    「和氣?好懸啦,厲害哩!把他那麼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覺悟。」

    …………

    儘管在集上我什麼也沒買,什麼也沒賣,但我卻感到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當我踏上歸途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迷濛的暮氣從大地上升起來;凍紅了的西天,滑過一隻隻孤雁……

    走著,走著,我又站住了,在蒼茫的村影裡,傳來了歌聲;儘管風把它吹得支離破碎,但我還是聽出來了,是他唱的——

    我像啟明星,

    等待著紅日東昇;

    我像布谷鳥,

    叩響春天的家門,

    ……

    我聽了許久,許久,終於轉過頭,順著大路向海濱走去。

    偉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絕了,但歌聲,東塚的歌聲,卻穿過黑暗在天地間飛揚,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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