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33章 追懷
    尋找徐遲

    張抗抗

    今年早春時在哈爾濱,去看望一位一直關心著我的文聯老領導、詩人方行老師。方老祖籍浙江湖州,雖然已在東北住了幾十年,一開口,濃重的浙江口音依然。方老年過八旬,雖然腿腳有些不便,精氣神兒卻好,頭腦也極清爽。聊過一會,忽然問我可曾讀過徐遲先生寫的長篇小說《江南小鎮》。我說知道這本書但一直沒有見過,方老有些黯然。告辭時,出於禮貌,我問他可有什麼事情需要在北京辦,我會盡力。方老遲疑片刻,說你要有空,幫我找一本《江南小鎮》寄來,聽人說寫得好,我想看看,但哈爾濱的書店怎麼也買不到。

    心想不就是一本書嘛,別的事情辦不了,弄一本書還是綽綽有餘吧,當即滿口應承下來。回到北京,凡去書店書城,便不忘去找《江南小鎮》,記得幾年前看過介紹,封面是江南小鎮的水墨畫,很是淡雅寧靜。但想不到幾次出入書店,這本《江南小鎮》竟是遍尋無著。一段時間耽擱下來,方知這種幾年前出版的「舊書」,在新書如潮的書店,早已「退位」,一時十分失望。然而受人之托,總得盡心竭力才是,何況對方是位一生愛書嗜書的老者。

    正發愁,那日忽地靈機一動,心想既然書店裡買不到,為什麼不去找出版社直接購買呢。別的人不認識,出版社的編輯總還認識幾個吧。剛剛一陣輕鬆,卻發現了一個更大的難題——無論是我,還是方老本人,都不知道《江南小鎮》究竟出於哪一家出版社。

    橫下心給京城文友們一通亂打電話,熱心人說知道知道,是浙江文藝出版社,又有人說是上海文藝出版社,還有人說是長江文藝出版社。所有的出版社都成為與《江南小鎮》有涉的嫌疑者,但沒有一種說法切實可信。於是只好一個一個長途電話打過去,一個出版社一個出版社地細細詢問,大有協助警方跟蹤破案的架勢。結果是在長途電話中與編輯朋友拐彎抹角海聊神侃一番,到最後說出打電話的緣由,才發現那些外地的出版社,竟沒有一家出版過《江南小鎮》。心有不甘,再三追問說真的沒有?朋友說難道出版過的書都會不知道麼?悻悻放下電話,這才算明白,尋找一本「過時」的好書,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惹上麻煩了。

    情急無奈中,想起京城名編周明先生,此人神通廣大,以前與徐遲先生又有過交往,請他幫忙去查找一下《江南小鎮》的出版社,應該是舉手之勞了。周明兄果然俠義,幾日後即回電話,告知此案已有線索——《江南小鎮》為作家出版社出版,確鑿無疑。但他自己卻沒有這本書,查找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的藏書庫,《徐遲文集》中也沒有收入這部長篇小說。周明安慰我說,既是京城的出版社,找起來就方便了。我心中大喜,連日來踏破鐵鞋,卻原來近在眼前,這下子,豈不是手到擒來,看你這神秘小鎮還往哪裡躲。當即給作家出版社副社長蔣翠琳女士打電話,又重複一遍那位哈爾濱的老詩人是如何如何想看這本書。請求她無論如何幫我「弄」一本,哪怕是高價購買也成。蔣大姐笑說有人喜歡我們出版的書,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沒問題沒問題。但真是應了好事多磨這句老話,問題馬上就來了:派人去作家出版社書庫裡尋找《江南小鎮》,那偌大的書庫裡,竟然已經連一本都沒有了。蔣大姐抱歉說出版社的書庫裡都沒有的話,那是真的沒有了。也許以後什麼時候會再次印刷,但眼下,恐怕暫時是沒有辦法了。

    一位詩人死後,有人想找他的書卻如此之難,詩人若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心裡就有些難過,一種說不上的哀傷在心裡拂之不去,為那本失蹤或是絕跡的書,為身前孤傲身後冷清的徐遲老,也為了寫書的人。就在那一刻,我發誓一定要找到這本書,它一旦出世,就有了生命。它是由許多活的文字組成的,那些年代久遠的小鎮人物和故事、那些詩一般美麗的語言,是那個生命的細胞、肌膚和血液;詩人生前獨立於世的品格與思想,是那個生命堅硬的骨骼。那是詩人生前最後的傾訴——魂牽夢縈的故鄉南潯小鎮,托付著他固執的純真與殘存的理想,我不相信它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人會死去,但好書,應該比人活得長久。

    我開始同這本書較上了勁,執拗的天性在那些日子裡死灰復燃。我近於瘋狂地尋找那本書,不僅僅是為了方老,也不僅僅是為了徐遲,甚至也不是為了那本書。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何以花費那麼多的精力和時間,苦苦地搜尋著一切有可能同這本書、或是同徐遲老有關的人。問遍北京的朋友,不是由於人家搬家什麼書都找不出來,就是根本沒見過這本書,一次次掃興而罷。又想,徐遲老生前在武漢工作,想必應當先從他生前熟識的人著手——我給湖北作家協會副主席,也是我在文學講習所時的老同學劉富道、給湖北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老朋友俞汝捷先生打電話,重複著我已經對許多人說過的那一套老話,拜託他們找一找徐遲先生生前的老朋友,或是同事、鄰居,還有他作品的研究者,心裡希望著總會有一個人,或許僥倖保存著他生前曾贈送給別人的這本《江南小鎮》。

    但是沒有。答覆是找不到一個人擁有這本書。徐遲的女兒在國外,而一位徐遲作品的研究者,前幾天剛剛出國探親去了,而且要去較長的一段時間。

    所有返回的信息都令人心寒齒冷,也證明了我心裡的推斷,徐遲老生前是一個不擅交往的人,他甚至很少贈書予人。他蝸居於陋室,隱沒於人群,埋頭於紙堆,探究著心底關於人和宇宙的奧秘。他寫書只是因為他需要寫,書一旦出版就已完成了他的心願,他並不特別在意那書後來的去向和命運。他把漂泊的靈魂交給了那些無翅無腿的作品,任由它們在世上行走悠蕩,從不問它們的行蹤和接收者的評價。在這個他既熱愛又恐懼的科技時代,他把所有的孤獨與疑惑,都交給了醫院6層樓高窗外的天空……

    我知道自己尋找的已經不是《江南小鎮》那本書,而是名叫徐遲的那個詩人。

    好像是,《江南小鎮》已絕版,但徐遲卻活著。

    一個令人絕望的早晨,我眼前突然出現了馮亦代和黃宗英兩個名字。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洩下一道亮光,我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了電話機旁。

    宗英老師輕柔的聲音,像翻動的書頁,一頁頁傳過來,我聽出那聲音是微笑著的。

    她說你怎麼早不想到我,我當然有徐遲的書。每一種都有。不過你曉得我家的書架,堆成那個樣子,我知道《江南小鎮》放在哪裡,不是找,不用找的,它就在那裡。但你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辦法把它拿出來。

    是的,不用找。我再也不必翻江倒海般地尋找徐遲,他,就在那裡。在一個知他識他想他讀他的老朋友,那一間擁擠而溫暖的書房兼臥室裡。

    幾天以後,宗英老師告訴我,她已經請人將那本書全書複印好,直接掛號寄給哈爾濱市的方行先生了(想想吧,那麼厚的一本書,一頁頁複印再郵寄,真是難為了她這樣70多歲的人了)。她再三說,這樣做只是為了怕把原書寄丟。你知道馮老,他是愛書如命的人,何況,這是徐遲先生生前留下的書。

    那個流浪獨行的靈魂,終也是有一處棲身之地的,在老朋友的心裡。

    後來方行的老伴王士媛老師打來電話,說《江南小鎮》已經收到了,真不知道怎樣感謝黃宗英和馮亦代先生。方老的眼神不濟,卻每天都捧著這部複印的書稿,一段段一頁頁地細讀。方老非常喜歡這部書,他說這其實是徐遲先生的心靈自傳。

    那個時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為所有的寫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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