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沒有終止符:非正常離世作家非常檔案 第28章 文選
    夢葦的死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瀰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髮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鬍鬚,兩腮都瘦下去了,只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麼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麼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後,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院裡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閒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裡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院裡把他家屬叫來了,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後,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牆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院裡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見窗外的一棵洋槐樹。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裡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等著它去製造,哪有閒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隻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麼!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淨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恆的失望,可怕的永恆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只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帶了我的祭子惠的詩去給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後,能把久郁的情感,借此發洩一下,並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轉到全意識狀態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牆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的故事,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院之內,只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只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的來往於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面對面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裡面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醜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裡,一毫也動不得,並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搾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

    記得頭一次與你相會,是在南京的清涼山上杏院之內。半年後,我去上海。又一年,我來北京,不料復見你於此地。我們的神交便開始於這時。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舊病復發,厲害得很。幸虧有丘君元武無日無夜的看護你,病漸漸的退了。你病中曾經有信給我,說你看看就要不濟事了,這世界是我們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這裡多留戀了。夏天我從你那處聽到子惠去世的消息,那知不到幾天你自己也病了下來。你的害病,我們真是看得慣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時,並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過來,所以我當時並不在意。誰知道天下竟有巧到這樣的事?子惠去世還不過一月,你也跟著不在了呢!

    你死後我才從你的老相好處,聽到說你過去的生活,你過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們當中的兩個:龔君業光與周君容料理的。一個可以說是無家的孩子,如無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時陪著生意人在深山野谷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見人煙,只有青的山色、綠的樹色籠繞在四周,馱貨的驢子項間有銅鈴節奏的響著。遠方時時有山泉或河流的琤琮隨風送來,各色的山鳥有些叫得舒緩而悠遠,有些叫得高亢而圓潤,自煙霧的早晨經過流汗的正午,到柔軟的黃昏,一直在你耳邊和鳴著。也有時你隨船戶從急流中淌下船來。兩岸是高峻的山巖,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來一般。山徑上偶爾有樵夫背著柴擔夷然的唱著山歌,走過河裡,是急迫的槳聲,應和著波浪舐船舷與石岸的聲響。你在船艙裡跟著船身左右的顛簸,那時你不過十來歲,已經單身上路,押領著一船的貨物在大魚般的船上,鳥翼般的篷下,過這種漂泊的生活了。臨終的時候,在漸退漸遠的意識中,你的靈魂總該是脫離了醜惡的城市,險詐的社會,飄飄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的空氣中,或是挾著水霧吹過的河風之內了罷?

    在那時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閃過你長沙城內學校生活的幻影,那時的與黃金的夕雲一般燦爛縹緲的青春之夢,那時的與自祖母的磁罐內偷出的糕餅一般鮮美的少年之快樂,那時的與夏天綠樹枝頭的雨陣一般的來得驟去得快,只是在枝葉上添加了一重鮮色,在空氣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還有那沸騰的熱血、激烈的言辭、危險的受戒、炸彈的摩挲,也都隨了回憶在忽明的眼珠中,驟熱的面龐上,與漸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沒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臨終的時候,可反悔作詩不?你幽靈般自長沙飄來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寧波,又去南京,又來北京;來無聲息,去無聲息,孤鴻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內,任了北風擺佈,只是對著在你身邊漂過的白雲哀啼數聲,或是白荷般的自污濁的人間逃出,躲入詩歌的池沼,一聲不響的低頭自顧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對著月亮,悄然落晶瑩的眼淚,看天河邊墜下了一顆流星,你的靈魂已經滑入了那乳白色的樂土與李賀濟慈同住了。

    巢父掉頭不肯住,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你的詩卷中間有歌與我倆的詩卷,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她像一個帶病的女郎,無論她會瘦到那一種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總在那裡,你在新詩的音節上,有不可埋沒的功績。現在你是已經吹著笙飛上了天,只剩著也許玄思的詩人與我兩個在地上了,我們能不更加自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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