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一條拍完她就匆匆走過來,看到我打著石膏的右腿擔憂地輕蹙眉頭:「卡拉,出什麼事了?」
「不小心傷到。」我搪塞。
「李醫生不會允許你這樣出來的,愛惜自己才是。」無歡將我扶到一旁休息的椅子上坐下,我這才看清那荷葉頭的黑亮髮絲是真的,她的頭髮也長了,上一次分別時她還頂著化療後新長出的絨絨短髮,看來我們真的好久不見。
我笑笑:「李醫生啊,等我回去估計他會把我的腿鋸掉來洩憤吧。」
李醫生是無歡介紹給我,本市最好的骨科醫生,醫術和脾氣成正比的高,只是每一次都被我的任性惹毛。他說我這樣不知愛護自己的人活該瘸掉。
一個男子走過來,把一杯牛奶放在無歡面前:「熱過了,暖暖胃,你早上沒怎麼吃飯。」
這關切自然又得體,好似他們已相熟到曖昧的程度。那男子面容有些像吳彥祖,表情卻酷似古天樂,並不多話,看到我也只是若有若無地點頭致意,然後走掉。一身戲裡的長衫把背影襯得高大異常。這人我認得,是台灣當紅小生蕭宇哲。
無歡沒有回應他,卻拿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口,臉上不自覺就暈開了笑容。
「有這樣一個人在,你最近過得一定不賴。」不想把糟糕情緒帶給她,在她面前我盡量語氣輕鬆,面帶笑容。
無歡癟癟嘴笑:「他呀,好像真是從民國來的人,臉上整天掛著國仇家恨。」又捏著杯子訴苦:「不過拍戲真的辛苦,拍戲背後的那些勾心鬥角更煩心,過段時間我該換種生活模式了,這種氛圍會讓人沉淪。」
「也好,這裡不適合久待。」
她俏皮地看著我:「小卡拉,你來該不只是看看我吧,有什麼事你盡可以說,不能幫的我不會勉強自己。」她畫了戲裝的臉細膩到沒有一絲瑕疵,言語間還不忘小小幽默。
我有種被看穿的侷促,但也只能出口:「我想,想請你幫忙,我要見於淼淼,我知道她現在也在這個圈子裡,你一定找得到她。」
「於淼淼?這個人我知道。」無歡皺了下眉,放低了聲音說,「好像也是你們慧源高中的,不過,因為一些事沒能畢業轉而被雅姿學院挖走。」
「嗯,就是她,就是那個於淼淼。」
不得不感歎機緣的巧合,無歡說這齣劇也有於淼淼參與,且下午就有她的戲。這部戲投資不菲,陣容豪華,能得到女二號的角色並不是一個背景簡單的新人可以做到。她倚靠的便是當年替她擺平照片風波的人。那個人,無歡也不知底細。
曾經,於淼淼將那本厚厚的英漢字典砸在我的右膝上,以致我在冰冷的地面昏睡到半夜,幸而無歡的相助否則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那件事過後不久,於淼淼的照片風傳在慧源的許多手機裡,暴露的不堪入目。後來,熊仔入獄。
那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我一直迴避著,不肯去承認,她和熊仔的遭遇都間接因我而起。知悉我被傷害的易淺寒絕不會袖手旁觀,他的憤怒感染到那個義氣卻魯莽的熊仔身上,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沒有勇氣向易淺寒去證實,我怕又一次欠上無法償還的債。
只是華麗轉身的於淼淼,帶著昔日的仇怨高調歸來了,那件事中所牽連的人,我、靈子和易淺寒,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來找於淼淼,我已做好低聲下氣的準備,我想即便她承認近來這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一手導演,我亦不會對她再冤冤相報下去,我只求,她不要再傷害靈子。我有七分的把握,她的手裡,一定有著可以讓靈子名聲掃地的把柄。
「從前的遊戲」不止是綁架事件,或許也還包括了那一場照片風波。
後來無歡不得不開工時我便一個人坐在那裡等,沒戲的肖宇哲拿了些飲料零食放在桌子上,好聽的台灣腔被他說出來也不帶多少感情:「不要拘束。」
我笑笑,完全沒有索要簽名的心情。就那麼忐忑地望向化妝間的方向,等待那個狠毒女生的出現。只是,於淼淼來時並非我想的那般排場架子都擺開,她只穿隨意的休閒裝,仍舊高束著馬尾,客氣和工作人員招呼,隨和得讓我開始懷疑自己事先的猜測判斷。
似乎有人告訴她我在等,她轉過頭從另一扇開著的門裡看到我,居然禮貌地笑了笑,然後起身走過來。高挑的身材配著受過專業訓練的步子,讓她有股難以企及的氣質,看到我腿上的石膏,她歪了一下頭:「看來,不能說別來無恙了。」
「易淺寒,你不要走,我其實,是喜歡你的。」我躺在病床上,拿著手機一字字說得認真清晰,唯恐旁人不能聽得明瞭。
剛走進來的羅浩愣在門口死死望著我。我的心被他的目光絞痛,摁斷電話努力迎視,我說:「對不起,我覺得我還是更喜歡他一些,那天被困在舊廠房裡我才忽然醒悟,你也聽到,我第一時間尋找的便是他,那是下意識的反應,我潛意識裡最關心的就是他啊……」
「卡拉,你發燒了吧,我去叫醫生。」羅浩打斷我,把手裡的盒子放在邊桌上,轉身要走,我模糊的視線裡看到那只盒子上有漂亮的手機照片,粉色的,是我說過喜歡的LG冰淇凌。
「羅浩,我們分手吧。」我用致命的話扯住他的腳步。
誰想到小小的溫柔的楊卡拉會這樣無情無義,瞬間滄海轉眼天涯,分手兩個字,是說一次傷一次的毒藥,這一次輪到我,親手為彼此灌下。
「羅浩,我不喜歡你總是忙忙碌碌沒空陪我,女生都是喜歡浪漫的,你沒錢買花沒有白色摩托載我兜風,甚至連一件中意的毛衣都不能買給我……」我想起那時他從背後包裹著我說:我很窮但這個可以給你取暖。他的懷抱是我傾城不換的毛衣,可此時我用這話傷他,是不是事半功倍了?
「卡拉,一切都會有的。」
他的語氣已是受了傷,我卻仍那樣殘忍地說下去:「不單單是這樣。我不介意你和靈子和無歡曾有的過往,你難道也會忘記我和易淺寒有過的親密嗎?我是把初吻都給了他的……」
最後那一句,終於還是觸怒了他。他的肩大幅度地聳著,忽然就坐到我的床邊,一雙冰涼的唇粗魯地按下來,反反覆覆蹂躪著我的唇。有溫熱液體滑進我的脖頸,癢癢如爬進心裡的小蟲,卻分不清,那根源是來自我,還是有淚從不輕彈的他。
那放肆而憤怒的吻似乎持續了一個世紀,然而這樣的掠奪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實,他的卡拉在那段瘋狂歲月裡腐壞得徹底。
他終於放開我和我拉開一拳的距離,兩個近乎窒息的人同時大口地喘著氣。他的眼是紅的,他帥氣的臉有前所未有的黯然表情,他盯著我的眼說得很用力:「和從前一樣,如果離開我真的讓你覺得快樂,我不會做阻擋你幸福的人,但如果是其他原因,你瞞我騙我,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就算下輩子我也會找你算賬。」
「羅胖子,」那麼近的距離,我卻已經看不清楚他,我知道我不該哭,哭了會露出破綻,可你知道心臟被剜去的痛嗎,那種痛楚下我怎還會有理智,鼻孔被堵塞了,我只知道含糊不清地喊他:「羅胖子羅胖子……」一雙手卻狠狠將他推離身邊。
「羅胖子,我們不要再見了,好不好?」
「羅胖子,你離我遠遠的好不好?」
「羅胖子……」
我不知道羅浩何時離開,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都說女生是水做的,那麼,流多了淚會不會幹癟而死。我是哭得太累才不知不覺睡去的吧,醒來時眼睛像糊滿漿糊,沉沉地難以睜開。嶄新的粉色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我的舊手機已不見。
護士小心將點滴架子推進來,替我掛上為膝蓋消炎的藥水,我手上配合地握成拳頭,任針尖刺入血管,冰涼液體開始周遊全身。淡黃色的點滴瓶子很大,估計要打到黃昏。
陌生的音樂響起,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新手機的鈴聲。才知道,羅浩是替我將手機卡也換到了新手機裡。他是守著我入睡的嗎?那麼,這是他最後一次贈我的禮物,為我的貼心吧。
「請問是楊卡拉嗎,我叫關英傑,是靈子的朋友。」接起來,電話那端的人如此說。
他要見我,我沒有拒絕。因為靈子便是用這個號碼給我發了那最後一條短信。
他穿紅白格子衫,隨意的牛仔褲,健康的麥色皮膚,年紀該與我相仿的樣子。因為是來醫院見我,還客氣的買了水果。
「我找不到殷靈了,你可有她的消息?」
那時我才知道,靈子為這次相聚有過怎樣的苦心經營。
關英傑的家在離這座城市千里之外的南方,高考結束的這個暑假一個人去西藏背包行才偶遇了靈子。他們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星期。
「靈子這樣的女生真讓人眼前一亮,你知道,她的特別不在外表上,而是蘊藏在骨子裡,獨自旅行了很多地方,在那個小鎮逗留那麼久,完全因為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或許,這就是一見鍾情吧。」
他口中,那一個星期的時光如此美好,我都不禁嚮往。
他們並排坐在山頭,野花高及肩膀,前面坐一排不安分的小孩子,好奇地瞪大眼聽他講那些旅行見聞。乖的孩子會得到彩色糖果,於是有小孩子努力扮乖到坐在地上睡著過去。
靈子也是乖孩子,聽得認真專注,還舉著手問:「我那年也獨自走過很多地方,為什麼沒看到你說的那些風景?」
關英傑注視她幾秒,笑:「或許心裡擔子太重,你一路看的都是過去,不是眼前。」
靈子眼睛一亮,露出貝齒哈哈笑:「你真的比我小一歲嗎?老成的哲學家?」
他們嘻哈玩笑全沒有陌生人的隔閡距離,傍晚時靈子請他到那間空蕩的小屋吃一碗泡麵。他也驚歎於這樣的簡單,替那張有些晃的桌子墊上折了幾折的紙,好奇問:「女生的窩,不應該是堆滿娃娃,溫馨滿當的嗎?」
「窩?」靈子為這個詞笑了半晌才回答他:「隨時都會離開的人,幹嘛置那麼多外物,不如省錢給小孩子買文具。」
關英傑吃著泡麵心裡也漾起波瀾。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緣分。
他自己都沒想到靈子對她的表白是這樣乾脆爽快的態度。在他到達小鎮第七天的清晨,輕輕叩開靈子的門,一束野花擋在面前,年輕乾淨的臉躲在後面有些小心地問:「你覺得,我們一起會不會很合適?」
「應該會。」靈子一把奪過他的花,直直看著他。
這已算成功表白贏得芳心嗎?他驚喜得有些不知所措。靈子答應和他報考同一座大學,答應陪他遊遍山水,但前提是,他要先隨靈子回趟家——見一對很重要的朋友。
聽到這裡,我最初的歡喜欣慰驟然冷卻下來。他便是孩子們口中帶走靈子的那個神秘哥哥,然而這不像是我一直盼望的新的開始,卻更像靈子的又一場戲,她要拉他做配戲的男主角,給我們演繹幸福的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