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神經猛地抽動了一下,不知是為那突然鑽進耳道的細細氣流,還是為這噩耗。
在他最傷心悲痛時,我沒能陪在身邊,這是我的遺憾。
「卡拉,一路上很累吧,你和靈子找地方好好聚聚,然後早點休息。我有些事得辦,這幾天都可能不在,不能陪你們。」靈子方纔的告密他沒聽到,仍只將那噩耗輕描淡寫成「有些事要辦」。他輕輕拍了下我的肩幾大步跑回宿舍,拿了手機對我揮一揮:「忘記帶了。」
「喂,」我叫住正匆匆跑下台階的羅浩,他回頭,給我的是一張掩藏得絕好的笑臉,我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像往常一樣露出一副嫌我酸嫌我囉嗦卻又帶著諸多寵溺的表情,轉回身繼續走,一步邁下三級台階,大大一張手在頭頂上揮著:「小卡拉同學,先照顧好自己才有資格這樣說別人。」
我就那麼莫名奇妙流了淚。羅浩總是這樣,什麼困難都要獨自背負,他願意將我放在陽光裡,留自己默默承受陰冷,還要拚力扮一張無所謂的笑臉給我。就好似當初,因為他父親的病因為我的獻血因為我暈倒在打工的快餐店裡,他便寧可將我狠心推開身邊,再不允許這樣奮不顧身的分擔。
他說過,他不想我那樣辛苦。
他說過,他要給我幸福,如果不能,他情願放棄我,讓我飛走。
可是,我同樣不希望他背著重擔踽踽獨行。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只有手牽著手逛街肩靠著肩看電影的浪漫場景,我們已是彼此最心甘情願的責任,歌裡說,這是甜蜜的負擔。而日後回憶起來更難忘懷的,也多是那些共同跨越的苦難。
這一次,我不能再讓他得逞,我不要他剝奪這一起吃苦的幸福!
一隻手輕輕替我抹著臉上的淚,我側頭,看到靈子的微笑,她說:「看到你們恩愛,真好。」
剛結束了四十五小時的火車旅程,我又踏上一輛晃悠悠通往縣城的公交。我把寢室鑰匙給了靈子,輕輕抱她:「等我回來,半天就好。」
我有那麼多話要對她講,有那麼多疑問需要她來解釋,關於手機關於那帶她離開的男生,關於我們不謀而合的互相奔赴。她總在我心裡打上大大的結,讓我一刻都不能放鬆。陪羅浩走完這送爸爸落葉歸根的一程我便會向她興師問罪。
只是,上天好像等不及看我們對質的好戲,又跳出來開一場玩笑。
我接到一條短信,只有短短兩句話,卻透露巨大的危機,她說:看到你們幸福我就沒有遺憾了。卡拉,好開心有你這個朋友。落款是靈子和一張笑臉。
陌生的號碼,打過去已經關機。
我坐在公交的最後一排,巨大的顛簸裡抬頭看中間位置那個有些憂鬱的背影,他懷裡抱著那只背了許多年的黑色大書包,書包鼓鼓的,凸顯出四角的輪廓。那裡面是裝了一隻盒子吧,這一趟他要回去安葬父親,這樣悲傷複雜的事他一個人怎麼做得來,可我竟也不能再陪他。
所謂心有靈犀只是因為太過瞭解才影響了彼此的習慣,從而言語行動多有相似。我和靈子的靈犀也來源於此,我瞭解她甚於自己,這樣近似告別的話不是緊要關頭她不會說。
下一站停靠時,我使勁低著頭,匆匆從後門跳下去,還好,他正轉頭望著車窗外,並不曾注意到我。
打車趕回宿舍時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寢室鑰匙,門卻怎麼也敲不開。是不告而別,還是又一次真假莫辨的綁架?靈子,你為何總能有辦法讓我拋卻責怪,一心一意為你擔憂。但這樣的方式,請不要一用再用,若不是遇到真正在乎你的人,就會變成狼來了的故事。
情急之下我還是去了那間警局,喘著氣,面對幾張嚴肅的臉有些緊張地說:「我找……易淺寒。」
氣氛並不融洽,有人將我領到一張桌子前,說找人要登記,報失蹤要親屬才可以。我難以解釋就那麼冒冒失失地大喊起他的名字:「易淺寒,易淺寒!」
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事實上自從孤單平凡的楊卡拉幸運地遇上愛情和友情之後,她一直處於瘋狂的狀態。種種行為早已超越她的極限,大膽的像分裂後的另一個人。
所幸,這招果真奏效,我呼喚的人從某間辦公室小跑著出來,看到我,眼睛似乎瞬間被點亮。我把手機短信遞給他,簡短地問:「這一次,是真的嗎?」他皺了下眉拉著我的手腕直接將我帶進辦公室,只是那間辦公室是空的。
「姨夫住院了,可能勞累過度。我也是剛到,你晚來幾分鐘我可能就要去醫院看他。恰巧他的下屬留了他挑選的幾所大學的資料讓我看,要我替靈子的報考把把關。」易淺寒將旅行包挎在肩上,又拉起我大步走出警局,他的步伐與方向那麼篤定,好似心中已有了猜測,他拉我手腕的動作那麼自然嫻熟,好似,我們還停留在戀人的身份。
「這件事先不要驚動其他人,我來解決。」他叮囑道。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帶靈子離開西藏的男生又是誰?她一定跟你說起過。」我快著步子跟著他,發現他將我帶到了警局後面的車棚裡,那裡停放著一輛摩托,從頭至尾罩著黑色的防塵罩,罩子上落了厚厚的灰和乾硬的枯葉。他一把扯下來,那輛摩托便躍進眼簾,白色座椅白色機身,有種隔世相逢的錯覺。
「上車。」他打了火對我招呼,我深吸口氣跨坐上去,一切一切,像舊時光的重現,尾氣的氣味在神經裡纏繞,兜兜轉轉,那些曾站在馬路邊貪婪呼吸著尾氣收集煙頭的孤單歲月浮現眼前。我閉著眼,雙手輕輕抓著他腰兩側的衣服,任他飛馳出去。暖風將我的小辮子吹向身後,後視鏡裡是快速倒退的街景。
易淺寒,此刻的你,是否也想起那段錯誤可笑的戀愛。
雅姿模特學院的女生宿舍樓下,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像暑假的氣氛,熱鬧得好似剛開學的樣子。早聽說模特學院的女生寒暑假都少有回家,趁機會走走秀做個禮儀之類都有不少外快可賺,勤奮又節儉的甚至一個暑假就可以攢夠一整年的花銷。
面前經過的女生個個高挑,臉上帶著妝,細長的腿走起路搖曳多姿,她們身上總有各種配飾,或者民俗個性或者奢侈貴重,叮噹耀眼。也有養眼佳人從高級轎車裡走下來,那轎車的牌子便是她拿來彰顯的配飾。
我有些不能適應,這宿舍樓下好似個攀比招搖的秀台。
易淺寒到一邊打了個電話,然後對我說:「我們在這兒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會是什麼人呢?在我的記憶裡,這所學校只與一個人有所關聯,那個人叫於淼淼。
早已追究不出我和於淼淼結怨的最初是因為什麼,她對靈子的不遜,我用香蕉皮害她扭腳?還是她散播開的我和靈子是拉拉的謠言,而後被靈子撞傷額頭的大打出手?又或者是靈子消失後她那本砸在我膝蓋上讓我險些瘸掉的字典,然後不知何人宣揚開來的那些暴露不堪的照片?
這樣來來往往,我們已將小孩子的彆扭悄然升級。
那是她遭遇照片風波數月之後的事,她從慧源高中退學,從所有熟識的人視線中消失。人人以為她定會萎靡墮落,我卻在那個清冷早晨看到她胸口佩戴雅姿學院的校牌,挺直細長脖頸從我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高傲美麗不減。
雅姿的盛名早有耳聞,學費不菲,但很是出產明星。在當時,我為於淼淼的前途欣慰。在我們敵對過的青蔥歲月裡,彼此都因小小莽撞而受到傷害,我欣慰的是結局時我們都能安然度過各自平靜。
只是,如今這恩怨是否又要捲土重來愈演愈烈?
「這麼急找我,怎麼不打電話給我?要知道我並不一定在姨夫那裡。」等待的間隙裡易淺寒倚著欄杆並不著意地問了句,他的頭髮有些長了,有幾縷滑下來要遮到眼睛。
他似乎明白過來,一把拿過我握緊在左手裡的手機,摁著號碼,回撥到自己手機上。我低了頭不吭聲,幸有腳步聲適時拯救,不然尷尬將無休止進行下去。
那高跟涼鞋的鏗鏘聲停到眼前時,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居然是田眉,熊仔的女友,不,該是前女友。我記得熊仔向我介紹她時那一臉憨憨的自豪,也記得那晚各自紛亂的醉態裡,田眉反覆念叨的問題:兄弟和女人,到底哪個重要。熊仔入獄後她終究還是離開了他,糾結了那麼久的義氣與愛情孰輕孰重的難題,終於還是解了。但答案,並不是她想要的。
我從來不知道田眉也是雅姿學院的學生,雖然初見時便驚歎於她的窈窕姿態,但對於她和熊仔,甚至是易淺寒我又真正瞭解多少呢。
「好久不見。」他們用同一句話同時問候。
記得田眉有一頭柔順的長髮,此時卻剪得極短,染成金黃色,眼睛因為眼影的原因顯得大而空靈。她看見我,微微點了頭示意,並不熱情。
「想請你幫個忙。」這句話易淺寒似乎用了很多力氣才說出口,他本就是欠著她和她的熊仔的吧,如今又來債上加債。田眉淡淡笑了下:「有什麼熊仔不能做的,需要我來做嗎?」
易淺寒側了頭,望向別處,熊仔的事,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
「我沒算錯的話,他應該今天出獄,怎麼,你沒去接他?」她說得很冷,可也表明一個訊息,她對這個日子同樣牢記惦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