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好友近期過世 第2章  (2)
    第一章(2)

    沈萌萌在我身邊發出細微的鼾聲,她是那種天塌下來也能酣然入睡的人,而我則徹底失眠了。半個小時前,我嘗試過入睡,可就如前幾天晚上一樣,每當我將要進入睡眠狀態時,就會從黑暗中探出一隻枯白的手,那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我的大腦。由於睡眠不規律,我以前也曾「鬼壓床」過,但這一次的感覺全然不同。這一次,更真切,更清晰,就彷彿成千上萬隻螞蟻從太陽穴蜂擁而入,從腦袋的左部蔓延到右部,我的大腦變得一片混沌,整個身體變得異常沉重,那隻手如攪拌機一般將我的意識折騰得一片混亂,然後一點一點地把我的靈魂撕扯出來。我身體本能地抗拒著這不知名的入侵者,在似睡非睡之中,咬著牙對自己說,毛咪,醒過來!醒啊!毛咪!快醒!

    我覺得自己在夢魘中掙扎了很久,可真正醒來時,床頭夜光鐘的分針,才挪動了一小點。我蜷縮著坐在床上,困意夾雜著那只可怕的手,一波接一波如海浪般襲來,我既不敢閉上眼睛任憑宰割,又不敢睜開眼睛目睹這令人生怖的一切。我輕輕推了推沈萌萌,她翻了個身,夢囈著說:「你這惡鬼,離毛咪遠點兒……」說罷,就有發出沉重的鼾聲。

    剛才沈萌萌睡覺前,又把我加回了QQ好友,她說經過一番冥思苦想後,發現刪除好友只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刪除好友只是令她不能看到好友過世的提示,卻不能阻止好友過世的事實,於是現在,她眼中的她的QQ空間裡,正耀武揚威地貼著一行字:「1位好友近期過世」,那行字的上面,是我的QQ頭像和名字。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嘀」地一聲,電腦自動開機了,電腦椅輕輕轉動了一下,我看到另一個我憑空出現在椅子上,嫻熟地打開作圖軟件,開始為我白天的底稿著色——我曾答應編輯,這幅插圖會在明早之前發給她,不過我最近實在無心工作,已經想好了敷衍編輯的理由,決定推掉這個畫稿。

    我假裝是風化的蝸牛殼,假裝是被凝在琥珀裡的飛蟲,假裝是堆在床角的一攤爛棉花,一動也不敢動。

    她很快就完成了整幅插圖,又十分細心地修改了一些細節,然後打開QQ,輕車熟路地輸入密碼,把剛才的插圖以離線文件的方式發給編輯——她知道我的QQ密碼,知道這幅圖是畫給哪家雜誌的,知道我在這家雜誌跟的哪位編輯,她根本就是我,可我又是誰呢?

    做完了本該我做的工作之後,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關掉電腦,很隨意地晃到床邊,輕輕替沈萌萌掖了掖被角,然後躺到本來屬於我的位置。這時,她突然發現縮在床角的我,又慢悠悠地坐起來,不慌不忙爬到我身邊,靜靜地望著我。是的,她注視著我的表情很平靜,既不驚訝,也不陰森,甚至那神情裡還有一絲疼愛。她微微揚起嘴角,伸出手,手指溫柔撫過我的臉頰,然後將我凌亂的頭髮別到耳後,繼而,指尖深深刺入我的太陽穴,她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將整隻手都伸入我的大腦裡。

    我想尖叫,我想踢醒沈萌萌,我想推開這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可我的身體就如笨重的石雕,只能一動不動地任由擺佈。

    毛咪,醒啊!我對自己說,醒啊!醒啊!!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天已經大亮。

    只是夢,幸虧只是夢。

    沈萌萌一邊刷牙一邊從浴室探出頭,含著滿口泡沫說:「早上好,親愛的毛咪。怎麼不多睡會兒呢,昨天半夜我迷迷糊糊看你還在畫圖,女人熬夜會長皺紋的哦!噢,還有,謝謝你替我掖被角,真是個體貼的小女人!」

    那不是我!那不是夢!

    我從床上跳起來,打開電腦,桌面上果然放著那幅已經完成的插圖,我剛登陸QQ,雜誌編輯的消息馬上跳出來——真是個好姑娘,她說。

    「那不是我!」夢中的恐怖蔓延至現實,我心底升起徹底的無助,這種感覺就如陷於泥潭沼澤,掙扎則會陷得更深,不掙扎迎來的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死亡。另外一個我從幾天前的幻覺,變成了活生生的我,她認真工作,絕不拖稿,她溫柔體貼還會掖被角。如果有一天我和她並排站在眾人面前,所有人都會選擇她而不是我,她完美地按照別人期待的方式活著,而我注定是被淘汰的假冒偽劣。

    沈萌萌嘴角掛著一圈牙膏沫、噴著滿嘴薄荷味兒衝過來,「怎麼了這是?毛咪?怎麼了?」

    我一字一句地說:「沈萌萌,你很喜歡我替你掖被角是嗎?」

    沈萌萌見我連名帶姓咬牙切齒地叫她,一時不明白狀況,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她舔舔嘴邊的牙膏沫,突然抱住我,一邊把剩餘的牙膏沫蹭在我的睡衣上,一邊說:「不,我親愛的毛咪,我喜歡那個總是半夜和我搶被子的你,以前只要我倆睡一張床,就總有一個感冒的,哈哈!」

    我捶著她,感動得一塌糊塗:「真是個小賤人。」

    從小到大一直處於半癲狂狀態、自稱上能呼神下能喚鬼、能參悟過去預見未來的「女人」沈萌萌,在「好友近期過世」事件裡完全陷入了瓶頸,她不知道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又來自哪裡,但很顯然,她或者「它」刻意表現得十分完美,目的就是奪去原本屬於我們的人生。又或許,「它」還有很多同類潛伏在我們的生存空間,試圖逐步替代我們,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它們」可能還有更大的陰謀,那就是把整個人類變成他們期待中的樣子,看似美好和諧,卻完全失去自我。

    既然無法避免也無法阻止,只好勇敢面對。

    就在我和沈萌萌商量著怎麼對付另外一個我的時候,家裡來了一位意外的訪客,孟蘿。

    她一頭順直的黑髮,剪著齊齊的劉海,穿著T血牛仔,臉上不施粉黛,微笑著站在門口,倘若不是她率先開口表明身份,我真的認不出她就是孟蘿。

    孟蘿像文藝片裡一樣,在我那窄小的門口轉了一個圈,笑著說:「怎麼樣?不認識了吧?」

    我極力做出鎮定的樣子,不確定她到底是真的孟蘿,還是殺死孟蘿取而代之的怪物,我說試探著說:「差點兒沒認出來,根本就是完全換了一個人嘛!」

    孟蘿開心地笑著,甜膩膩地說:「我戀愛啦,這次是真的愛上了,他喜歡我這個樣子,於是我就心甘情願為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啦!」

    她邊說邊走進房內,一眼就看到坐在床上怒視著她的沈萌萌。

    沈萌萌瞥了一眼孟蘿,愛理不理地套上拖鞋,甩著膀子大步走進洗手間,很快,裡面便傳來刻意地、很用力地放屁聲,她似乎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淑女孟蘿的憎惡。

    我聳聳肩,尷尬地笑笑:「別在意啊,咱們認識她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她就那小性子!」

    孟蘿朝洗手間地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角落裡的行李箱,將我拉到廚房,低聲說:「她該不會搬你這兒了吧?」

    我點點頭。

    孟蘿用十分卡哇伊的神態嚥了口吐沫,就像少女動漫裡那些正在談論什麼秘密的小女生一樣,她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她從小這兒就不正常,最近好像變得嚴重了。前些日子我約她出來吃飯,她見我改了造型,一下子就變得很暴躁。吃完飯我準備開車送她回去,可她執意要開車,讓我坐副駕駛。我哪知道她沒駕照啊,半路她一頭撞到高架橋護欄上,差點兒害死我!你猜怎麼著?我在醫院醒來後,她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妖孽,還說真正的孟蘿已經死了,說我是冒牌的!毛咪啊,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兒啊!」

    我一時不知該相信誰,含糊其辭道:「可能是你變化太大太突然了,別說萌萌了,就連我都覺得不太習慣。況且,我這兩天也遇到了些麻煩……」

    孟蘿關切地問:「怎麼了毛咪?」

    我生來不善於撒謊,只好將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孟蘿。

    孟蘿像聽天方奇談一樣瞪著清澈的眼睛,然後不以為意地笑笑,說:「我看你就是被那個瘋子給折騰的,你熬夜畫圖睡眠不好當然會夢魘啦,我認識的毛咪,一直是個為了夢想而努力的人,一直是個一諾千金從不食言的人,你好好想想,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失眠睡不著,所以就去把那幅圖畫完了?正常啦!我有時候也會忘記自己半夜曾經上過廁所這件事,或許你最近真的太累了。」

    經孟蘿這麼一說,我的記憶逐漸變得混亂起來,也許,昨天睡不著時,我真的起身去完成那幅畫稿了,畫完後我才去睡覺,然後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再然後,一直處於精神緊張狀態的我,在夢醒後把現實和夢境混在了一起。

    「毛咪!」沈萌萌不知何時站在廚房門口,冷冷地瞪著孟蘿,說,「別被這個妖孽騙了!我們的孟蘿早就死了,她是魔鬼,佔去了孟蘿身體的魔鬼!」

    魔鬼嗎?魔鬼不都是面目可憎、血腥恐怖的麼?世界上有這樣完美無瑕的魔鬼麼?

    「他媽的……」孟蘿突然提高的聲調,這一刻原來那熟悉而親切的豪放女孟蘿似乎又回來了,但是,她的臉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很快變成了淑女孟蘿,努力保持著平和的語調,說,「我是說,我男朋友他媽的司機要來接我了,我得走了。」說完,她似乎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聽起來還是很彆扭,就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我男朋友他媽媽的司機。」

    孟蘿走到門口時,轉過身擔憂地看了我一眼,說:「毛咪啊,你和這個瘋子住一起,小心點。」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沈萌萌,她順手抄起咖啡杯向孟蘿拋去。畢竟不是武林高手,杯子碎在門旁的牆壁上,並沒有砸中孟蘿,孟蘿生氣地跺跺腳,轉身離開。

    沈萌萌還想追上去,卻被我一把拉住:「萌萌,你冷靜點,別發瘋了好不好?」

    「我一想到那妖孽害死了真正的孟蘿,就恨得牙癢癢,你想想,要是真正的孟蘿,會在背後說我壞話嗎?」說到這裡,她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神經質道:「毛咪,你剛才說什麼?你說我在發瘋?你也認為我是瘋子?你相信了那個冒牌孟蘿的話?」

    我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只是覺得,人總會長大、會改變,孟蘿也一樣。她不可能永遠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假小子,她……」

    沈萌萌打斷我,她咬咬嘴唇,悲憤地說:「你信她了……」

    「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我們三個以前那麼要好,能不能……」

    沈萌萌閉上眼睛伸出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她深深歎了口氣,說:「毛咪啊,那些可怕的事你自己親身體驗過、甚至正在經歷著,難道那都是假的嗎?你信她,就是不信你自己。」

    從小到大,我最信不過的,就是我自己。我說:「萌萌,我想我只是最近太累了才會變得和你一樣神經質……」

    沈萌萌失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默默地收拾行李。

    那可怕的夢魘又來了,而且比上一次更加兇猛,更加清晰。

    我看到「我」從天花板上鑽出來,微笑著飄落在我的床上。

    「我」冰冷的手順著我的腳踝一路輕柔的撫摸上來,隨後,「我」整個人壓在我的身上,於是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變得麻木,不聽使喚。「我」的腦門緊貼著我的腦門,然後靈活地伸出雙臂,雙手分別從我兩側的太陽穴探入大腦,那一刻,腦袋「嗡」一聲彷彿要爆炸一般,瞬間變得混亂而空白,「我」輕笑著,將整個身體嵌入我的體內。

    這一次,無論我怎麼用力、怎麼掙扎、怎麼大叫著「毛咪醒來」,都無濟於事,我只覺得靈魂完全從身體裡剝離,被囚禁在某個狹小的角落,而另一個「我」,愜意地吹了聲口哨,到浴室沖了個熱水澡,手指細心地撫過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似乎要將什麼痕跡徹底抹去。

    「我」,既不玩遊戲玩物喪志,也不會因為心情不好就放棄作畫,更不會日復一日懶惰怠工浪費時光,「我」是個積極上進的漫畫作者,奮發圖強的好青年,每天都努力工作,每天都有新的進步,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成為圈內小有名氣的漫畫作者,而成為真正的漫畫家揚名立萬,也是遲早的事。

    相對於我而言,「我」更稱職、更懂得珍惜生命、更適合以「毛咪」的身份活下去,可我不甘心,總覺得「我」的身上似乎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至於到底少了什麼,我無從得知,恐怕也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因為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一點一點的飄散在空氣裡,我殘存著的意念,也越來越薄弱。

    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到沈萌萌橫衝直撞闖進家裡,她無視「我」溫柔又禮貌的微笑,逕直衝到我身邊,哽咽著說:「我的QQ好友裡只有你一個人,所以QQ空間裡的提示一直是『1位好友近期過世』,可是今天,我發現那句話變成『0位好友近期過世』,我知道,我親愛的毛咪,你已經走了。我來,只是為了道別。」

    哦,我親愛的小瘋子,幾天不見,她又胖了許多,看起來像氣球一樣,隨時都可能會爆掉。看著她轉身離開,我依依不捨地努力移動著身體,跟著她走到大街上。

    和往日一樣,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衣著得體的紳士和淑女明顯比平日要多,路邊的公交車站牌上,所有人都很有修養地排著隊,十字路口也看不到隨意闖紅燈的人,就算是在堵車十分嚴重的時候,也沒有人聒噪地、毫無意義地按汽車喇叭製造噪音。世界變得像天堂一樣美好,神叨叨的沈萌萌似乎是全世界唯一保持著骯髒的人,這珍貴的骯髒。我突然想起,以前在一本地攤書上看過,說地球會在20世紀90年代進入淨化期,在2012年完成整個淨化過程,到時候,地球將徹底告別過去,進入全新的文明。

    如果這是真的,我想我可能只是被淨化了。

    如果這是真的,被淨化後的世界就會變成天堂,可不知為什麼,在這樣的天堂裡,我卻覺得徹骨的寒冷,寒冷而枯燥,枯燥而無聊。

    這時,一陣風吹來,我的靈魂像浮雲一樣飄散在空氣裡,看來,我果然是不適合生活在天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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