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沈萌萌是個一驚一乍的女孩,哦不,確切說,沈萌萌是個自我感覺良好又一驚一乍的女人,她為了證明自己魅力十足曾經得到過很多個男人的愛,堅稱自己是女人,她固執地認為,在22歲還沒有談過戀愛,是十分可恥的事。
在她神經兮兮地拖著大包小包霸道地搬到我租住的小屋之前,在她悲天憫人地擁抱著我、在我耳邊說要見證我如何死去的前一天晚上,確實曾經發生了一件嚇死人的事——我看到了另一個我。
我是一個漫畫家——如果我像沈萌萌一樣自戀的話,我一定會這麼說。事實上,「漫畫家」只是我的夢想,而且是一個越來越接近夢境的夢想,曾經我自信滿滿地立志要成為像伊籐潤二那樣名震海外的恐怖漫畫家,可現實是我只能靠著給一兩家雜誌的恐怖小說畫插圖勉強度日。
在沈萌萌搬來的前一天晚上,我正為一幅插圖絞盡腦汁。上個禮拜交給雜誌的插圖被退回修改,從事創作工作的人都應該深有體會,有時候修改比創作本身更令人抓狂。一籌莫展、毫無思路的我,決定到某網絡棋牌遊戲打兩圈麻將換換腦子。8局下來,我非但沒有胡牌,還連放5炮,金幣輸掉大半,就像所有賭徒一樣,我心有不甘立志要把輸掉的金幣全部贏回來,就這樣,輸了想翻本,贏了想贏更多,修圖的事情很快被拋之腦後,待困意襲來,我才發現已經將近午夜12點。望著絲毫未動過的插圖,此時此刻,莫說是靈感,就連正常思考都已經十分吃力,只要一眨眼,我眼前就會浮現出三六九條的圖案。
乾脆放棄好了,我歎口氣,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一旦心中冒出「乾脆放棄」這個念頭,整個人都會變得輕鬆起來——罷了,這期就算了,大不了下個月省吃儉用一點兒。
那件嚇死人的事情就發生在我放棄了這期插圖、洗完澡準備睡覺的時候,在講述這件事之前,有必要把我的蝸居簡單介紹下。我租住的小屋是很普通的「大開間」格局,簡單說就是一個大房間(既是客廳又是臥室又是書房)+一間浴室+一間廚房。因此,當我走出浴室的時候,不用刻意查看,就對整個房間一覽無餘。
當時我剛剛洗完澡走出浴室,順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眼鏡戴上,浴室的水霧很快鋪滿了鏡片,我站在浴室門口,赫然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人,她坐在電腦前,背對著我,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乳白色睡衣,戴著我平日裡最喜歡的淡黃色頭花,像我作圖時一樣,她微微躬著身、探著頭、還不時扶一下鼻樑上的眼鏡。這時,她似乎意識到我的存在,慢慢地轉過頭,我扶著門框驚呼一聲,因為我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就連表情都一模一樣!
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恐懼,那顯然不是被熱水沖得眼花時產生的幻覺,因為「它」既沒有一閃即逝,也沒有麵糊模糊,「它」真真切切、實實在在。鬼再恐怖,也是另外一個物體,而自己見到另外一個自己,那瞬間的驚悸比見鬼要恐怖千百倍,從本能上說,這直接威脅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那種危機感比死亡更令人戰慄。
我顫抖著摘下眼鏡,擦去鏡片上的水汽再看時,另一個我已經消失了,只有晃動著的電腦屏幕和空蕩蕩的電腦椅。我不安地走到電腦前,倘若我的文件被修改過,那就更能印證剛才的一幕是真實的。還好,事情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嚴重,雖然我剛才看到另一個我似乎在專注地修圖,但那副插圖並沒有任何修改過的痕跡,和我去洗澡前一模一樣。
幻覺吧,我想,一定是。
經過剛才的驚嚇,我困意全無,乾脆坐下來對著電腦上的圖發呆,沒想到靈感瞬間奔湧而至,於是我穿著乳白色的睡衣、挽上淡黃色頭花、微微躬著身、探著頭開始修圖,還不時扶下鼻樑上眼鏡。
有那麼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剛才的不是幻覺、不是鬼怪,而是某種時空扭曲,我在那一刻看到了現在我,想到這裡,我莫名奇妙地轉頭看了看浴室的門口,空空如也,我並沒有看到剛洗完澡的我。
相信我,這個故事其實和什麼狗屁時空毫無關係。
那個晚上,我把改好的插圖發到編輯郵箱時,已經凌晨三點,雖然已經困乏不堪,但卻總是睡不著。每當要進入睡眠時,我就覺得有一隻僵硬的手緊緊攥住我的大腦,似乎要將什麼重要的東西揪出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任人宰割的布娃娃,支撐我身體的棉絮正被某個頑劣的小孩一點一點撕扯出來。我痛苦不堪,強迫自己醒來,翻身、調整睡姿,重新入睡,可那隻手總是在我將睡未睡時出現,如此反覆了好幾次,我才勉強睡著。
沈萌萌是在第二天中午出現在我家門口的,兩個月不見,她胖了好幾圈,看來一定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沈萌萌的體重是和心情成反比的,她心情越好,身材就越苗條,心情一差,體重立刻飆升。她把小象腿戳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行李中間,就像灌木叢中的一株粗壯的矮木,她說:「我來是為了挽救你的生命,或者見證你的死亡。」——她總是能把一件需要別人幫助的事,輕描淡寫地轉化為幫助別人的事,她永遠都把自己擺在天使的位置。
就這樣,沈萌萌以天使的姿態正式侵入我的蝸居,把本來就擁擠的房間變得愈加擁擠,並且毫不客氣地霸佔了那張大床的一多半。若是以前,對於沈萌萌這種毫無來由的侵略行為我一定會誓死抵抗,但是現在不同,在發生了昨天靈異事件之後,我需要在這房子裡增添一點兒人氣兒,哪怕是一隻聒噪的麻雀。
我當然知道她那「挽救我生命」的說辭是一個笨拙的借口,但並沒有問她突然搬來的真正原因,因為她一定會主動說出來。
果然,沈萌萌在喋喋不休地講述了她近期的戀愛史,又對我至今還沒交男朋友表示了深切同情之後,她長長地歎口氣,用耶穌式目光注視著我,說:「毛咪啊,你還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就這麼死去,你甘心嗎?」
我佯怒道:「你別不知好歹啊,再咒我,你就給老娘滾出去!」
沈萌萌的神情陡然沉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她臉上的皮膚沒有了往日的光澤,粗糙乾燥,佈滿了細細的干紋,這令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泡在水中的浮屍,腫腫脹脹、皺皺巴巴。她十分嚴肅地坐到我的電腦桌前,登錄了她自己的QQ,指著空蕩蕩的好友名單,說:「看!」
她不知什麼時候把QQ裡的好友全部刪除了。
對於沈萌萌的各種神經質行為,從幼兒園起,我就已習以為常。
5歲的時候她把一朵枯萎的梧桐花埋在土裡,說如果明天挖的時候,這朵梧桐花不見了,就證明這個位置埋著一個死孩子,花被那死孩子拿走了,第二天那朵梧桐花果然不見了,小朋友們都大為驚訝,嚷嚷著要大人們在她埋梧桐花的位置深挖,果然挖出一具孩子的屍體,那時候大人們懷疑她一定親眼看見有人埋了屍體在這裡;9歲的時候,她聲稱看到了一群像空氣一樣無法觸摸的人在大街上跳舞,那些人穿著節日的盛裝,敲鑼打鼓十分熱鬧,不久以後,本地某個節日的遊街表演中,意外發生了大爆炸,一百多人當場死亡;15歲的時候,在某次班會上,她恬不知恥地宣稱自己的身體已經發育成熟,完全具備生育條件,可以隨時受孕,在那之後的兩年裡,我一直覺得沈萌萌是我閨中密友這件事令我抬不起頭;18歲的時候,她覺得大學教育是對她智商的摧殘,義無反顧退學,開始有一搭沒一搭混日子,她還賤兮兮地對我說:「怎麼樣毛咪?我夠朋友吧,你不讀大學,我也不讀,我倆情比金堅。」我當時的心情難以言喻,如果有一把能撬起地球支點,我一定會把她甩到宇宙之外去,要知道我不讀大學時因為成績不好,而她卻是本城的高考狀元。
從小到大,沈萌萌的思維模式一直處於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間,她那些荒誕不羈的語言和行為,有時令人心生寒意,有時又哭笑不得,她的行為根本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衡量。因此對於她突然把QQ好友全部刪除,我一點都不驚訝。
她見我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自顧打開QQ空間,愣了愣,然後逼著我登陸我自己的QQ,打開我的QQ空間,指著頁面左下的一行字說:「把這幾個字念出來。」
見她一臉堅決,我無奈道:「2位好友近期過生日。」我並沒有覺得這幾行字有什麼特別之處,QQ很早就有好友生日提醒的服務,包括好友欄裡的生日圖標和空間裡提醒欄,我看了看沈萌萌,問:「這幾行字怎麼了?你在提醒我你快生日了嗎?不對啊,你四個月前剛過完生日啊!」
沈萌萌一字一句地說:「最近我每次打開自己的QQ空間,目光晃過那行字時,總是誤看成『×位好友近期過世』,所以我把好友全刪了,這樣我就沒有好友過世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眼花而已,我昨天晚上還看到另一個我坐在電腦前畫圖呢,幻覺,都是幻覺。」
沈萌萌聽了這句話,騰地站起來,十分嚴肅地說:「毛咪,你死定了!」
對於我看到「我」這件事,沈萌萌將「皇上不急太監急」這句話發揮得淋漓盡致。那個幻覺其實僅僅存在了十幾秒,但她卻問了上百個問題,包括各種細節,反反覆覆不厭其煩地問,每次聽到我的回答,她都要追問好幾遍:「你確定嗎?你確定嗎?」
雖然我每次都說「確定」,但事實上我並不確定,因為那個幻覺存在的時間很短,而在這很短的時間裡,除了最後那一瞥,我看到的都是「我」的背影,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對自己的背影並不熟悉。所以在她「確定嗎確定嗎」的追問下,我心底變得越來越不確定,我不確定那個人到底是我,還是一個和我很像的,妖魔鬼怪。
在這之後的幾天裡,沈萌萌完全陷入了精神錯亂的狀態,她時常霸佔著我的電腦,打開她自己的QQ的空間,望著「0位好友近期過生日」(她的好友名單是空的)那幾個字發呆,她越來越胖,幾乎每天都能目測到她身上的贅肉又厚了一層。偶爾,她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挪開,就會用那種令人十分不適的目光注視著我,就像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面對罹難的眾生卻無能為力一樣。
後來,我突然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硬生生扳過她的臉,強行將她的注意力從電腦屏幕上移開,問:「萌萌,你近期……真的有好友過世嗎?我是說,已經過世的。」
沈萌萌重重地點點頭,但馬上又搖搖頭,她嚥了口吐沫,問:「你還記得孟蘿嗎?」
我記得,孟蘿是我和沈萌萌共同的朋友之一,她家境優越,性格豪邁,揮金如土,考入大學後,她從未上過一節課,整日泡在酒吧迪廳,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因為她和我們的作息時間完全相反,因此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
沈萌萌心事重重地說:「前些日子的某個半夜,她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莫名奇妙地說,每天半夜她喝得醉醺醺準備睡覺時,總覺得有人在揪她的頭髮,關鍵是,她一個人住。通完那次電話後沒幾天,她就出了車禍。所幸她只是被撞暈,並無大礙。但從那之後,她就像變了個人……」沈萌萌說到這時,眼神飄忽地瞇起眼睛,似乎在尋找合適的形容詞,「怎麼說呢?她把黃燦燦的金髮染成了本來的黑色,並且拉得像掛面一樣直;她把湛藍色的隱形眼鏡扔掉,戴上了黑框的眼鏡;她把以前的吊帶短褲都燒掉了,改穿雪白的連衣裙;她每天準時上課,按時完成作業,見到帥哥時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俏皮地吹口哨,而是報以羞赧地微笑,她一夜之間從大大咧咧地豪放女,變成了婉約高貴的淑女。最重要的是,如果你跟跟她提起以前的孟蘿,她還會露出十分鄙夷唾棄的表情。」
我說:「這是好事兒啊!」
沈萌萌一臉凝重:「可是,我親愛的毛咪,你覺得現在的孟蘿,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從幼兒園開始就經常把男生打哭的孟蘿嗎?還是那個在大街上把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罵得狗血噴頭的孟蘿嗎?還是那個叼著煙頭一臉不屑地教育我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孟蘿嗎?」
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啊,那還是孟蘿嗎?從這種意義上說,這個乖乖女孟蘿完全算是個陌生人,而我們熟悉的那個江湖豪放女俠,已經過世了。
「就在孟蘿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前一禮拜,我在我的QQ空間看到『1位好友近期過世』的提示,那位好友的名字正是孟蘿。所以,毛咪,」沈萌萌用肥嘟嘟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在我上禮拜看到過世好友名單裡有你的名字時,我果斷刪除了所有的QQ好友,我害怕我最親愛的死黨也會變成陌生人。」
沈萌萌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整個房間裡安靜極了,洗手間下水道發出空洞洞的滴水聲,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床上的枕頭,那裡有我昨夜掉落的頭髮,它們零零散散地糾結在枕巾的絨毛裡,我轉頭看了看床對面衣櫃上的大鏡子,鏡子裡的我也看了看我,我第一次發現,雖然我每天都對鏡梳妝,可卻從未好好地觀察過自己的五官,它們故作無辜地貼在我的臉上,看起來是那麼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