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57章 美文
    中年

    什麼是中年?不容易說得清楚,只說我暫時見到的罷。當遙指青山是我們的歸路,不免感到輕微的戰慄。(或者不很輕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漸減,終於到了某一點,不見遙青,只見平淡無奇的道路樹石,憧憬既已消釋了,我們遂坦然長往。所謂某一點原是很難確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關懷生死頗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漸漸淡漠起來,看看從前的文章,有些覺得已頗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緣故麼?彷彿真有這麼一回事。

    我感謝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話。他使我們生於自然,死於自然,這是何等的氣度呢!不能名言,唯有讚歎;讚歎不出,唯有歡喜。

    萬想不到當年窮思極想之餘,認為瞭解不能解決的「謎」,的「障」,直至身臨切近,早已不知不覺的走過去,什麼也沒有看見。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間似乎必有一個是非。無奈這個解答,還看你站的地位如何,這豈不是「白搭」。以今視昨則昨非;以昨視今,今也有何是處呢。不信麼?我自己確還留得依微的憶念。再不信麼?青年人也許會來麻煩您,他聽不懂我講些什麼。這就是再好沒有的印證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時興致蓬勃,唯恐山徑雖長不敵腳步之健。事實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來游的都快樂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頂,四顧空闊,面前蜿蜒著一條下山的路,若論初心,那時應當感到何等的頹唐呢。但是,不。我們起先認為過健的腳力,與山徑相形而見絀,興致呢,於山尖一望之餘隨煙雲而俱遠;現在只剩得一個意念,逐漸的迫切起來,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對于歸人,你得知道,卻別有一般滋味的。

    試問下山的與上山的偶然擦肩而過,他們之間有何連屬?點點頭,說幾句話,他們之間又有何理解呢?我們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於這兩種各別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會的俄頃,慚愧我不大知道。依我猜,許是在山頂上徘徊這一剎那罷。這或者也就是所謂中年了,依我猜。

    「表獨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幾許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點,而一般的說法卻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釋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說是傾向於暮年的。

    中國文人有「歎老嗟卑」之癖,的確是很俗氣,無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區區之見,因怕被人說「俗」並不敢言「老」,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賣老果然不好,自己嘴裡永遠是「年方二八」也未見得妙。甚矣說之難也,愈檢點愈鬧笑話。

    究竟什麼是中年,姑置不論,話可又說回來了,當時的問題何以不見了呢?當真會跑嗎?未必。找來找去,居然被我找著了:

    原來我對於生的趣味漸漸在那邊減少了。這自然不是說馬上想去死,只是說萬一死了也不這麼頂要緊而已。泛言之,漸漸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這「不過如此」四個字,我覺得醰醰有餘味。變來變去,看來看去,總不出這幾個花頭。男的愛女的,女的愛小的,小的愛糖,這是一種了。吃窩窩頭的直想吃大米飯洋白面,而吃飽大米飯洋白面的人偏有時非吃窩窩頭不行,這又是一種了。冬天生爐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夢東,秋天慘慘慼慼,這又是一種了。你用機關鎗打過來,我便用機關鎗還敬,沒有,只該先你而烏乎。……這也儘夠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新鮮。不新鮮原不是討厭,所以這種把戲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說非看不可,或者沒有得看,就要跳腳拍手,以至於投河覓井。這個,我真覺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識者鑒之。

    看戲法不過如此,同時又感覺疲乏,想回家休息,這又是一要點。老是想回家大約就是沒落之兆。(又是它來了,討厭!)「勞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歡這兩句話。死的確是一種強迫的休息,不愧長眠這個雅號。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實仔細一想,果真天從人願,誰都不死,怎麼得了呢?至少爭奪機變,是非口舌要多到恆河沙數。這真怎麼得了!我總是保留這最後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說,眼前的夕陽西下,豈不是正好的韶光,絕妙的詩情畫意,而又何歎惋之有。

    他安排得這麼妥當,咱們有得活的時候,他使咱們樂意多活;咱們不大有得活的時候,他使咱們甘心少活。生於自然裡,死於自然裡,咱們的生活,咱們的心情,永久是平靜的。

    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贊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實並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幾天,還願意好好的活著;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這用得你說嗎?」

    「是,是,就此不說。」

    廢名:將人物「都沉沒在作者的自我裡面」

    傳略廢名(1901—1967),生在湖北黃梅,原名馮文炳,曾為語絲社成員,師從周作人的風格,在文學史上被視為京派代表作家。

    1917年考入國立湖北第一師範學校,接觸新文學,被新詩迷住,立志「想把畢生的精力放在文學事業上面」。畢業後留在武昌一所小學任教,期間開始與周作人交往。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英文班,開始發表詩和小說。在北大讀書期間,廣泛接觸新文學人物,參加「淺草社」,投稿《語絲》。

    1925年10月,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竹林的故事》。

    1927年,張作霖下令解散北大,改組京師大學堂,廢名憤而退學,卜居西山,後任教成達中學。

    1929年,在重新改組的北平大學北大學院英國文學系畢業,受聘於國立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任講師。次年和馮至等創辦《駱駝草》文學週刊並主持編務,共出刊26期。此後教書,寫作,研究學問,抗日戰爭期間回黃梅縣教小學,寫就《阿賴耶識論》。

    1946年由俞平伯推薦受聘北大國文系副教授。

    1949年任北大國文系教授。

    1952年調往長春東北人民大學(後更名為吉林大學)中文系任教授。

    1956年任中文系主任,先後被選為吉林省文聯副主席,吉林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吉林省政協常委。

    1967年10月7日,因癌症病逝於長春。

    廢名的代表作有長篇《橋》及《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等,後兩部更在詩化的追求中透露出對現實荒誕的諷刺。廢名的小說以「散文化」聞名,他將周作人的文藝觀念引至小說領域加以實踐,融西方現代小說技法和中國古典詩文筆調於一爐,文辭簡約幽深,兼具平淡樸訥和生辣奇僻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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