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的堅實身影:民國著名文人性情檔案 第22章 禪理【三篇·許地山】
    荼靡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的東西,總沒有當它們做寶貝看。我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到男子的贈與。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後,山上禮拜寺的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生跟著我們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裡拿著一支荼靡,且行且嗅。荼靡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

    「松姑娘,這枝荼靡送給你。」他在我們後面嚷著,松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多謝,多謝。」宗之只笑著點點頭,隨即從西邊的山徑轉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你想他有什麼意思,他就有什麼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靡。那花像有極大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麼離棄我?我不是從宗之手裡遞給你,交你照管的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顯現出來!她心裡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那天經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而後,萬代要稱我為有福。」

    這是她愛荼靡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的時候,他家的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麼花,說是你給她的,現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想一想」,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靡嗎?」

    「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靡!可是我哪裡教她吃了呢?」

    「為什麼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截地說:「我並沒什麼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麼事,怎麼一朵小小的荼靡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裡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裡坐著麼?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麼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它的殼裡,它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裡,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作你所賜給愛的標識,就納入她的懷中,用心裡無限的情思把它圍繞得非常嚴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無意中掉在她的愛貝殼裡,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罷。」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的深處走出去了。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麼?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在已經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台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繚繞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麼是佛法罷。」

    「佛法麼?——色,——聲,——味,——香,——觸,——造作,——思惟,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的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麼因明?」

    「不明白麼?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南普陀寺裡的大石,雨後稍微覺得乾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裡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裡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裡面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裡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裡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的蔭麼?」

    「這樣的蔭算什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飢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願做調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復當時在海裡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鹹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只有調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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