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與之相比,我更信奉舞台上的那個沉浸在音樂裡的霓霓。他專注的態度本身就是種美好。他的身子會跟著音樂擺動,眼睛偶爾會瞇起,右腳下則是他的節奏。他的身體在斑斕的燈光下像顆鑽石一樣熠熠生光。那時,他忘了我,忘了這裡的每一個人,忘記了世界。這一刻,霓霓的腦海裡只有他自己和音樂。我會站在下面虔誠地觀望著他,對他深信不疑。
我是個很容易產生厭倦的人,就像我身邊的男孩子總是不停地更換著,卻惟獨對霓霓沒產生這樣的不良情緒,我和霓霓都慶幸。我覺得只有霓霓才是我的知音,才能夠讀懂我的小心思。如果我想讓他說些留下我的話,我就會說我要離開了。他會上前來擁抱我,告訴我再陪他一分鐘,一分鐘就好。我的故作矜持使我痛苦,事實上我也想把我的真實感受告訴霓霓。但因為霓霓總能按照我的意願去做事,所以這種習慣我沒有再打算改掉。
這都只是過去了,那天早上,霓霓第一次沒有感受到我的心,我敏感脆弱的神經被弄疼了。
我每時每刻都在擔憂,我恐懼霓霓那麼鮮活美好的思想抵不住現實這股颶風。我是盛開在他心中的向日葵,連我都不再能讓他打起精神來。過去,我們的每一次親吻都是隆重的,恍若一種盛大的儀式。而現在甚至連擁抱我的力氣和心情都沒有了。我亦不記得,從何時起,我們就不再親吻了。
我們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日子。
這些天,我彷彿再也走不進他的世界,我們這些天一直沒有面對面坐著聊過天了。他已經不再對我講他這些天發生的故事,亦不說童年時候的故事。甚至都不曾談及吉他和夢想。最多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他該做練習題了。
那天和霓霓去了教堂,我希望在那個特別的環境裡可以幫助霓霓找到內心深處真實的感受。但是,霓霓拒絕外界的幫助,他把自己鎖起來。
我說,霓霓,重拾音樂吧。
我永遠都不想做音樂了。
你不是說音樂是陽光,可以讓你變得美妙起來麼?
我將烏雲推開它又會回來,我不想做無用功,就讓烏雲遮住太陽吧。
霓霓,你變了。
霓霓憂鬱絕望地看著我說,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勇敢了,對不起,顧。
過去的日子裡,我喜歡穿著小裙子,再穿一件顏色鮮艷的厚馬甲在冬天,然後跟著霓霓的步伐走進體育場。去聽一些歌手或是樂隊的演唱會。但我不會像其他那些粉絲一樣亂吼,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在心中沸騰那麼一股子熱情,不動聲色地微笑,讓他們察覺不到。這一切只有霓霓會曉得,他知道我是個喜歡外表看上去很安靜的女孩子。最近有一場演唱會,霓霓提都沒有提起過。往日裡,他是最積極的,這些消息會很快傳入他的耳朵,他則會開心地給我講起。然後邀我同去。
他不再帶我去聽演唱會,也不再願意和我面對面談話,述說那些五彩繽紛的故事。
於是,我更加相信青苔了。我渴求霓霓能夠和我再來一次那樣的談話,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首詩所表達的感情。霓霓曾說過,如果我在死後和霓霓做了鄰居,他便會不知疲憊地陪我談天從白晝到深夜再到白晝。直到青苔淹沒了我們刻在墓碑上的名字,覆蓋了我們的唇。然後我幻想著那樣一番風景,滿足地衝著天空微笑。
那幫彈琴的孩子離他遠去了,他們覺得霓霓已經無藥可救了,他再與音樂無關。他已經淪落成沒有自己想法,只會做自己不喜歡事情的孩子。他們去尋找新的吉他手來替代霓霓的位置。我把這些都告訴霓霓後,霓霓沒有表情,只記得他問我要不要吃西瓜味兒的泡泡糖。
好吧,霓霓妥協了。
他沒有了顛覆宇宙的狂傲,他和這個社會妥協了,他和父母老師妥協了。他決定坐在教室裡只做練習題,不去想我、想吉他。我給他的電影票已經成了廢紙,有意無意被挼得皺巴巴的,依舊躺在他的錢包裡。
直到有一天,霓霓站在我的面前說,顧,我們去旅行,好嗎?
新年的早上,北方下了雪。一群裹得很嚴實的小孩兒聚在一塊兒堆雪人。其中一個戴有大白兔帽子的小男孩摘下右手的手套,從厚重的棉襖口袋裡取出一隻胡蘿蔔來給雪人當鼻子,可是蘿蔔有些重,努力幾番還是沒能成功。於是人們決定不要鼻子了,還給它取名為「沒有鼻子的雪人叔叔」。
我看了幾眼就倉促地離開了,在巷子口處,霓霓向我招手。霓霓說,我們得快些,火車就要開了。
在火車上的幾天,我一直在想那枚落在雪地上的胡蘿蔔。橘紅色使麻木遲緩的季節有了知覺,小巧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愛。它晶瑩剔透得像是仙女遺落在人間的飾物。
我們脫掉外套,換上薄的襯衫,下了火車。又搭了一輛巴士,把我們送到離目的地不遠的地方。我走在霓霓右邊,我們一路很少說話。
霓霓突然牽起我的手,我受寵若驚,他拉著我走得飛快。我們在一家極具特色的格子店的門口停下。霓霓說自己上回來麗江時在這裡看到好多鮮艷的卡子和各種圖案的方巾,本想帶給我的,但覺著自己親自來挑,特別是我這樣的女孩子自己挑選會更好。因為那份挑選時的心情和氣氛是帶不回去的,想讓我自己來感受一下。
霓霓今天說了好多話,也笑了。我應當感激霓霓,他連夢想和快樂都捨棄了,卻始終惦念著我。儘管這已經不能再讓我的心激盪不已,儘管有些東西缺失了。
霓霓又沉默了好久,他的心事太多,但幼小的心臟盛放不了那麼重的心事。霓霓會生病的,我不能像個比他大的人那樣一副閱歷無數的表情來告誡他,或是讓他把故事說給我聽。我不願意逼迫他,我只能安靜地陪著。
霓霓的母親此時也許正在跳腳,她憤怒,因為霓霓跑了,沒和她打過一聲招呼。她把霓霓當成玩偶了,把生活當成過家家了。她強迫霓霓踩著她圈畫好的腳印向前走,霓霓不能反抗,霓霓的軀體先是被囚禁了,現在是靈魂思想。他的爸爸在家做不了主,所以無權釋放他,甚至他爸爸的一切也是由霓霓的媽媽規劃好的。
這個女人的愛太可怕了。
我們來到一條小河邊,在此佇立了好久好久,風中飄起小雨,黃昏近乎要吞沒了太陽。看著水中任意行動的魚兒發呆,霓霓的嘴角含著笑,那麼天真,就像稚嫩的孩子一樣對大自然好奇與癡迷,他張大純潔無辜的眼睛和耳朵,想要極大限度把它們收到自己體內,他愛它們。
我不想破壞這份美好,一切都太久違了。
我願意要把我們的愛情種在這裡,這兒的氣候也許適合它生長。
天色越來越暗,雨停了,我們的衣服全都濕了,可我們依然很快樂。棕紅色的木質建築物在紅燈籠的映射下顯得如此艷麗,遊人們個個臉頰上充盈著喜悅,全都忘卻了來之前的煩憂,這一瞬盡沉浸在這亦真亦幻的景致當中。我們愛上了這裡,這美好的光景像胎記一樣永遠印在肌膚上。
我和霓霓在人群裡穿梭,沒有人在意我們臉上的表情,我們手牽手,咧著嘴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著。
我們走累了,找了一個稍微清靜些的地方坐下。他親吻我的額頭,儘管沒有微笑,我依舊心花怒放但卻不曾表露,我只是說霓霓,為我塗指甲油吧。我從包裡取出指甲油,霓霓喜歡我塗紅色指甲,我讓他幫我塗。他心甘情願的模樣讓我回到了從前,我卻莫名憂傷了,我擔心這一切都是假的,夢一醒,便又空空如也。
他給我塗指甲,我看著他的臉說,霓霓,我求你追回夢想吧。別這樣了,我很難過。
霓霓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無意碰了一下我還沒有完全干了的指甲,指甲油被蹭花了。他連聲說著對不起,眼淚突然從我的眼睛裡掉了出來。我的霓霓這是怎麼了,讓我覺得幸福和愛是如此遙遠而不清晰的一件事情。我不希望他和我這麼客氣,這麼小心翼翼。
我流著眼淚從包裡找出紙,把那個花了的指甲用力擦拭乾淨。卻留下紅色的痕跡。
顧,我累了,太疲憊了。我厭倦了抵抗、掙扎的生活,是該妥協的時候了。我無法忍受這現實,可是我深知我母親愛我,她太愛我了,你懂麼?
我懇求的眼神是很可憐的,像條離開水的魚看著過路的人那樣。我說,可是霓霓,你並不快樂,不是嗎?
有時我們要靠直覺去做事,但這需要足夠的勇氣,顧,我如今已完全喪失了這種能力。
霓霓,我愛你,我不願意讓你活得不快樂,那樣我也不會快樂。
我的母親也很愛我,如果我那樣了,她也不會快樂。顧,我知道我很殘忍,你的心是可以修復的,你是那麼豁達的女子。但我的母親不是,她會悲痛死的。還有,一個人的熱血在經歷了許多之後是會漸漸冷卻的。夢想需要源源不斷的激情,可是對於倦了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太過奢侈。
我說我也希望自己是那種大度的女子。
指甲干了。我們起身,穿過悠長的小巷,我假裝忘記悲傷,微笑著再一次走向喧鬧的人群。
記得我們從前來過這兒,那時候的霓霓是個開朗的男孩子。他會對所有和音樂有關的事物怦然心動,他喜歡這裡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這裡有許多少數民族,有好多都是能歌善舞的,當地還有一些我們未曾見過的樂器。這裡活動不少,霓霓加入過他們。記得有一次,霓霓學唱了一首當地的情歌,然後站在檯子上唱給我聽。別人以為他只是單純地唱這首歌,卻未曾想過他就唱給台下的我,我暗自得意。那一刻,我看到一束巨大的光明在前方閃爍,我是幸福的。
霓霓剛買給我各種小吃,他看我吃東西的時候一副很知足的表情,這知足裡也摻入了其餘的東西。無比親近的距離,我卻開始對霓霓產生了懷戀,因為我知道他終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