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親愛的霓霓，我是顧。我又來到古城麗江了，我塗著你喜歡的紅指甲來了，這裡的小河依舊瀲灩，我把我們的愛情寄存在這兒了。我本以為我們沉重的愛情會迅速沉入水底，沒想到它們竟如此之輕，它們在鯉魚們的嬉戲裡慢慢飄遠了。看我們愛情越飄越遠的時候，我哭了，真的。
我走在剛下過雨的巷子裡。我把鞋子脫掉，赤裸著腳丫走在青石板上，用肌膚摸索著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我希望能夠找到幾分溫存。太陽光出來了，我小小的影子附在那些木屋子門前的台階上，一點點蠕動。我的影子看上去那麼小，那麼柔弱，那麼憂傷。
霓霓，你不會笑話我，你不會對我說我是個古怪的小朋友。你說我是你一直尋覓的那個女子，一個安靜，乾淨，活在天堂的美好女子。只有你會原諒我的乖戾和嬌縱，然後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或是讚美。我便會幸福得不知所措。
每每看到吉他、好看的小花，每每讀到故事裡有好看的男孩，我就會聯想到你。我是會驕傲地昂著頭的，路人們不會知道我為何而驕傲，他們只會說這個女孩的下巴應該長在頭頂上。
霓霓，我在由頁的面前哭了，她安慰我說，公主在遇到真正的王子前總是要親吻無數只青蛙的。我說你不是青蛙，我才是你這個王子身邊的小狐狸。這兩個童話故事我想你應該聽過吧？沒有聽過也沒關係，靠你豐富的想像力隨便想一個出來，我知道，你那麼聰明，這點小事是根本不會難倒你的。
呵呵，我就是如此固執。我堅信，你是我的陽光。向日葵。青苔。故事書和小羽毛……你雖已走遠，卻依舊可以暖我心窩。
聖誕夜歡愉的氣氛始終沒有能夠感染我，任週遭世界喧囂一片，我捧著厚厚的牛皮本子坐在椅子上，翻看著一篇篇嶄新乾淨的紙頁。看著這樣的本子我就會有種莫名喜悅和滿足，我想把我的小心臟也裝進去，我想每天在這上面告訴自己已經足夠好看，然後把喜歡的男孩子的名字記在本子上。等到我老了再拿出來時，我想那會是篇巨大的文章。我咯咯地笑出聲來。
今夜，房間裡只有我和我養的一條小金魚。那些會說話的朋友們不會知道我在做什麼，亦不會說：顧，你可真是個古怪的朋友。
我徹底像個孩童一般，等待著魯道夫和聖誕老人的到來，讓他們帶上我走。離開這喧鬧的一切，去那個充滿溫情與安寧的世界中去。我想這會是最棒的聖誕禮物。突然，我又決定帶上我的小金魚和那個好看的男孩子一起去，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未免有些太孤單。
我的想像力豐富得可怕，甚至偶爾會覺得我這個孩子事實上是自己杜撰出來的人物。然後擔心到不敢合眼睡覺，我害怕自己的想像一下子停止，因而草草結束了我光鮮的生命。闃寂的夜裡，想像似乎充斥了一份蠱惑人心的神奇力量，我會不自覺地跟著它跑，停歇不下來。直至耗盡我的精力後，我才不得不睡去。
即便如此，我還是十分我熱愛我的生活。因為這樣的日子大多和一個叫霓霓的男孩子有關，唯有他可以遊走在我虛實之間的抽像生活裡。
我們時常面對面坐著，彼此講著自己的故事。也許我們誰都不理解誰的故事，但是我們會開心，我們愛這樣的感覺。我們長久以來有了默契，也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每過一陣子就要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一次。我們把藏在心裡的一些故事說給對方聽，像是新陳代謝一樣必不可少。
有人甚至說我們是兩個活在這世界之外的孩子，或者妖精。也有人說我們是瘋子。這些都沒關係，只要我們彼此不認為對方這樣就好，抑或是我們之所以相愛也正因如此。
那個男孩子叫霓霓，多麼神奇而聰慧的名字。
霓霓說，養金魚吧。
霓霓說，愛音樂吧。
霓霓說，給我唱支歌吧。
我的生活在霓霓的建議下越來越充實，我無比快樂。我熱愛霓霓，熱愛他贈與我的生活。我想這麼一直熱愛下去。
霓霓的老師和父母都說他不務正業，把他的吉他以及夢想摔得粉碎，無法拼接。
霓霓最心愛的吉他丟了，他的夢想也丟了。於是他一整夜站在馬路對面，他期望他的吉他在幽幽的路燈下自己悄悄走回來，然後他上前一把抓住它。告訴它，再也不可以亂走，否則……他好像還沒有想好否則要怎麼樣。
霓霓的眼底漾滿了天藍色的憂傷，然後黯淡下去，一瞬間消散了對人世間的貪戀。我想要替他修葺被現實衝垮的希望。也許在這荒蕪漆黑又惡劣的世界裡還是有那麼一些溫暖和光明的。
和樂手戀愛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可也是件麻煩的事情，當他們苦惱時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勸慰他們。所以我只好默默看著他憂傷並且絕望。
我拿起餐桌上的報紙來閱讀，想看看最近又有什麼駭人的故事發生。然後用另一隻手把塗滿草莓醬的麵包片放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吃掉。
沉默了許久的霓霓突然問我，什麼是夢想？
我說，就是你做夢都想要實現的願望。
可是我做夢從未想過要當科學家和建築師。
那麼這些就不是你的夢想。
但老師說這些才算得上是夢想。
我們彼此對視了一眼，陷入沉默。霓霓看去越發木訥，像具空殼。可是，我甚至比他更悲傷，自從認識霓霓以來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如此無精打采，他沒有了在舞台上的光芒，他再也無法使我覺得生命原來可以這樣有力。
他讓我吃完飯就可以離開了，他的媽媽九點就會回來。然後霓霓走進他的小書房，去做那些永遠都做不完的數學題。他想要完成那個不屬於他的夢想。
我失落地把霓霓不喜歡喝的牛奶統統喝掉，不自覺地望向霓霓反鎖的房門。想像著那裡傳來久違的琴聲，有我喜歡的美國鄉村音樂，抑或霓霓鍾愛的朋克。那麼美妙的聲音被他們看作罪惡和毀滅的象徵，在一些人眼中，那是些靡靡之音。
霓霓沒有在我穿好鞋子後打開房門趕來擁抱我，沒有送我離開，只是乾淨地說了聲再見。我並未央求他來做這些，只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向後看，之後又不知疲憊徒勞地回過幾次頭。
在樓梯口處，我撞見了霓霓的媽媽，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看了對方一眼。她銳利的眼神讓人畏懼，我替霓霓感到不安，也許他又會被他的媽媽訓斥。她厭惡我和霓霓來往，她給霓霓畫好了一條通往「建築師」的道路，她希望霓霓沒有任何怨言並義無反顧地沿著這條她自認為完美的軌跡走下去。她巴不得這個世界上從來不曾有吉他和我的存在，我們就像她臉上的雀斑一樣被憎惡。
我回過頭，迅速逃離這裡。
我跑到到集市上買了一條金魚回來，給家裡的那條小魚做伴，免去它的寂寞。我不想它也如我一樣苦悶。
我並不是一個人，卻異常孤寂。霓霓對我說過我是他愛的那類女子，活在天堂的女子。我覺得這類女子就應該擁有孤矜的姿態，但是這讓我感到憂鬱，我那麼想要告訴霓霓不必憂傷，告訴他我想被他擁抱或是擁抱他。但是我卻不願意，我希望在霓霓眼裡我不是個纏著他的、自以為是的女孩兒。
史鐵生先生說：「孩子，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說得多麼好，就好像他在指著你對我說這番話。霓霓，你真是個矛盾的孩子。令我愛不釋手，卻又不得不故作矜持。
我把魚小心翼翼從透明袋子放到魚缸中，它們彼此相望，對對方來說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一切都待它們去慢慢熟知，這個過程讓我迷戀，那是充滿冒險和刺激的。
兩條小魚在水裡游來游去，太陽光照進水裡，儼然兩朵葳蕤的金色小花。我的小魚是那麼的可愛，兩個無憂慮的小精靈，它們會給我和霓霓帶來好運的。願一切都能很快好起來。
我坐在衣櫃裡，用紅色的蠟筆給故事書上的女子塗上口紅。我始終還是一張孩童的臉，口紅在我的唇上體現不出那種應有的氣質。那是只有書讀了很多的且具有風韻的少婦才可以做到的。我羨慕極了。
故事書的封皮被丟掉了，甚至連作者的後記都弄沒了，只剩下故事。書是我在去年的聖誕節從霓霓家裡拿過來的，他說他特別喜歡這個故事，唯一缺憾的是他從始到終都不曉得這個故事的名字。這是他撿的，霓霓感謝那個丟棄它的愚蠢的人，否則他永遠不會知道這樣一個美妙神奇的故事。霓霓叫它「青苔」，還在書的空白處將它記下。後來又在上面附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有關青苔的小詩。
那首詩是以兩個在死後成為鄰居的人的口吻進行的一段對話。墓室裡的一個人是為真理而死，另一間墓室的則是為愛而死，真、美不分家，於是，他們像是在夜晚相遇的親人。這使他們滔滔不絕，一直隔牆談天。癡迷最深是最後兩句：
直到青苔長到我們唇上，
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我產生了一種情結，對青苔的迷戀，恍若那是對愛，對霓霓這個愛人知音的信奉。那青苔則是信物。我把它抄寫在牛皮本子的扉頁上。反覆誦讀，告誡自己，我必須相信它，就像基督教教徒相信十字架。
霓霓不喜歡動物園裡的氣味，也不喜歡看它們被關起來的模樣。所以，我也發誓，絕對絕對不去動物園。這就是我對他的信奉。